在理论上,麦克卢汉的关于电子媒介的种种猜测和预言,对当代一大批信息社会的分析家和未来学学者也有着直接的启发作用。《大趋势》的作者奈斯比特认为有两项重大的发明使地球变成全球村。一是喷气式飞机,二是通讯卫星,其中最重要的则可能要算是通讯卫星。正是通过它,我们缩短了信息的传递时间,使地球上第一次有了可以瞬息分享的信息。《第三次浪潮》、《未来的冲击》、《权力的转移》等一系列著作的作者托夫勒认为,新的全球通讯系统,事实上构成了全球村的一整套灵敏度高、开放性广的“神经中枢网状系统”,它的基础就是人造卫星、计算机、电传打字机、双向有线电视系统等。
麦克卢汉的电子媒介的观点主要围绕电视而展开,他早在60年代就认为,电视的巨大意义是文化传播的一个全新的、革命性的形式,他对电视做出了他那个时代最为彻底——尽管往往是以奇异的方式——的洞见,并且用评述电视的语言预测了未来新媒介的特性。他关于电视有一系列警句般的断言,诸如,电视是一种整合性的媒介,它迫使长久分离和分散的经验成分之间产生相互作用。
电视屏幕把能量倾泄在你的身上,使你的眼睛瘫痪。不是你看着他,而是他看着你。
电视形象是投射和外化我们触觉的第一种技术。
作为今日节目的电视,是连续的现在,其实是没有日期之分的。
许多场合下,电视在麦克卢汉那里是媒介技术发展过程的一个重要阶段,并且往往是在与其他的媒介的比较中突现其意义和作用的。比如说,电视的效果,作为中枢神经系统最新近、最壮观的电力延伸而言,不仅与强调同一性、同质性的印刷媒介截然不同,而且与电影也不同。“看电影时,你坐在那里看屏幕,你就是摄影机的镜头。看电视时,你则是电视屏幕,你是透视中的消失点,像东方画里的消失点一样。画面在你的内心放映。看电影的时候,你向外进入世界。看电视的时候,你向内进入自己。”
总之,电视图像是低强度、低清晰度的图像,因此它才能够与电影不同,后者提供物像的详细资料。这其间的区别与古代的手稿和印刷媒介之间的区别有类似之处——印刷术产生了重复性、同一性、准确计量性,这些特性是古代的手稿所不具备的东西。
麦克卢汉就电视的话题洋洋洒洒写了许多,确有过分夸大电视的积极作用的嫌疑。但另一方面,他关于电视的思想具有相当程度的超前性,尤其关于参与、或使收视者变得积极起来的问题的论述针对的是理想状态下的电视,即今天的互动电视、或他所能够设想的“交费电视”。这样的电视是压缩的、浓缩的,而被压缩掉和浓缩掉的部分就通过收视者的介入和参与活动得到补充。在他看来,最成功的电视节目,是那些在情景中留有余地、让观众去补充完成的节目。
电视图像中的介入过程的突出特征甚至延伸到了电视演员的表演艺术之中,在拍电视的条件下,他必须机警地借助详细的姿势和体态,以维持他与收视者的密切关系。这种密切关系在广阔的电影屏幕和舞台上是不存在的。这种密切关系和介入程度最终影响到媒介的效果,比如,“人们不接受电视上的战争,他们会接受电影中的战争,报纸中的战争。没有人会接受电视中的战争,因为电视中的战争太近了。”
沿循麦克卢汉的思路,研究互动式电视曾经是人们的一个理想,一个为之努力的方向,也是因特网诞生之前的一个重要的媒介技术试制品,其试制过程可以说与因特网的研制过程没有多大干系。这个时期大致分为两个阶段:
一是20世纪70年代,表现在电视图文广播,有线图文系统,以及有线电视网络双向交流等方面。英国的研究人员率先涉足,美国的数频数据公司等机构也紧随其后。
另一阶段是80年代末,起因是观众的细分化趋势越来越明显,视频游戏和其他以电脑为基础的媒介的成功,再加上高清晰度电视所展现的诱人前景,使得广播电视人和卫星、有线电视经营者“又一次跳上交互式服务的大花车。从那时起,满怀大规模赢利的期望,世界范围内的市场试验方兴未艾。尽管几乎所有的试验……至今都产生了令人失望的结果。但是这并没有阻止通信业投资成千万美元的资金,去进行更先进的交互式电视技术的开发和市场试验。”历时数年的互动电视的研制之所以会以失败告终,与使用成本有关,与消费者缺乏热情有关,也与采纳新媒介技术的社会背景有关。
当研制互动电视的工作刚刚在进行的时候,因特网还在默默地扩展和演进之中。90年代中期,因特网突然出现在世人面前,受到震惊的甚至包括媒介产业的绝大多数从业人员,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曾经通过互动电视的研制、而对新媒体的互动性有所了解,这些人是那些“残存下来的传媒先驱人物,他们在七八十年代为开发电脑媒介并使之商业化进行了首次尝试。”虽然与数字语言有关的媒介技术的发展一直在为使用者的参与性和互动性开辟道路,但直到与因特网连接的数据库信息检索系统得以简化和标准化之后,才使公众广泛利用在线服务、达到以机器为中介的人与人之间的新型交流成为可能,并展示出未来的数字电视通过因特网传递各种数字信号的前景。
在时间上,“随着互联网这一全球计算机网络的出现,人们最初对于交互式电视的热情也就消退了。”早期互动电视和因特网经历了不同的研制道路,也有不同的结果,但二者在思想上有相通性,大体都是围绕着让收视者、或网络用户有更多的选择性、独立性和参与性来进行的。而这样的思想最早就是由麦克卢汉借助于阐述电视的语言所表达出来的。
麦克卢汉利用电视这个媒介来充分展示他关于热媒介与冷媒介的观点:在声音方面,和收音机、随身听、唱片相比,电视的清晰度、深度和广度都要逊色;在图像方面,大屏幕的彩色电影比小屏幕的黑白电视更加一览无余,要求的参与度也就越低。
这样,是否高保真、是否有色彩、是否有包容性、是否有一定的视听阵容,等等,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确定的标准。其效果就如同在爵士乐中的冷热之分一样,“大型喧嚣的铜管乐荡气回肠、使人陶醉,是热的。轻柔、悦耳的速写乐拨动心弦、勾引心灵,是冷的。热乐队的喧嚣猛冲猛打,把我们击倒,我们既不去拥抱它,也不泡进去。与此相对,冷乐调像清风拂面、流遍身上,嘱咐我们跟着感觉,就像魔笛手一样诱拐我们的灵魂。”
当电视有了长足的进步——包括有了彩色大屏幕,可以通过录像机得到再放,家庭影院等——时,人们自然对麦克卢汉的思想提出了怀疑。但按照麦克卢汉的话来说,电视的“升温”仍然不足以“烧穿和改变它的冷包装”。也就是说,你在客厅里看大屏幕的索尼彩电,就算它配了录像机,它的表现力还是不完全的。电视‘升温’的情况还不足以改变它的冷包装。同样道理,尽管20世纪的印刷媒介在页面和版式上都有了极大变化,即便是发展到多媒体印刷品的出现,都无法改变文字之被印到纸张上的事实,后者正是印刷媒介不同于其他媒介的本质特征所在,“这个特征使它(仍然)比稍纵即逝的媒介热。(而)稍纵即逝的媒介有言语到电视这样的范围。”因此,尽管特定媒介形态的功能有可能变化和扩大,但其本质属性具有相对持久的、稳固的意义。
也许我们还是应该从麦克卢汉的基本思想——“感知平衡”和“感知革命”——出发,才有可能在团团迷雾中辨别出方向。电视需要人们去参与,需要人们补充它的细节,原因在于它能够以新的方式,诉诸于人的感觉,或对于人的感觉产生特殊的影响。电视的性质是什么?与其说是视觉媒介,毋宁说是触觉-听觉媒介,而这里的触觉是涉及所有感官的媒介,是能够最大限度地使一切感官深刻地发生相互影响的媒介。“电视图像是触觉的延伸,在这一点上它比画像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经验转换,对于重文字的、专门化的经验来说,当然是一种‘灾难’。它使许多为人珍视的态度和过程模糊不清。它使基本的教授技巧的效力暗淡无光。纵然没有其他任何原因,弄懂这些形式的生命力,看清它们如何侵袭我们且如何相互侵袭,也是大有好处的。电视能弥补目光短浅的不足。”这段话有使人豁然开朗的效果。撇开别的什么不谈,电视作为一种新的媒介,有一个最重要的结果:它吹入了一股新风,促使人们重新思考现代的文化、态度、教育、观念等问题。
“纵然没有其他任何原因,弄懂这些形式的生命力,看清它们如何侵袭我们且如何相互侵袭,也是大有好处的。”——麦克卢汉本人指出了一条理解他的思想精粹的路径。他关于电视的描述,接触到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事实:由于电视的出现,人们的生活方式、认识方式、思考方式和教育方式,都发生了变化。电视与文化环境的关系是相互作用的关系,它一方面给文化环境提供信息,另一方面又从文化环境中提取养料。电视改变了人们的感知生活和脑力活动过程。
——就政治生活来说,利用电视是一回事,利用者本人是否适合于他所利用的电视,则是另一回事,在这方面,麦克卢汉反复提到,肯尼迪是一个成功的典范,他利用电视赢得了大选的胜利,他遇刺后,电视又向震惊的大众播出了他的葬礼和与刺杀有关的种种事件,据说有90%的美国人看到了当时的电视报道,而在世界范围内,借助于刚刚被发送上天的通讯卫星,23个国家的5亿人成为它的收视者。在这以后,则是美国南方数百万家庭争取公民权利的运动以及国内反越战的示威游行。也许正是由于电视的出现,媒介开始展示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巨大力量,即让公众卷入到一种仪式之中的力量,让公众参与一个复杂的政治过程的力量。
——就视听氛围来说,电视来临之前,重大的社会活动往往以组织和街区为单位,这样的专门化、分割化的形式在电视产生以后再也行不通了。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幅幅整体图像,是覆盖面宽泛的图像。换一个角度说,从来没有一个媒介有如此广泛的覆盖面和收视率,也从来没有一个媒介能够让如此之多的人在同一个时刻观看同一个场面。不仅是肯尼迪遇刺这类政治事件,体育节目、轰动一时的社会问题的报道、畅销的电影和电视连续剧,等等,都是如此。按照麦克卢汉的说法,电视对于大事件的报道所构筑的范围也暴露了这一媒介的矛盾特征:它使我们卷入感人的深情之中,可它并不会使人兴奋、激动和感奋。这是为什么?麦克卢汉将之归因为“感知经验”的一个特征,他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论述,但把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留给了后人。
——就视听习惯和媒介消费习惯来说,电视直接触及人们接受信息和处理信息的感知层面和脑力活动层面,更具体地说,电视开启了人类同时输入多种媒介的能力之门。麦克卢汉多次强调“电视是人的触觉的延伸”,这里的“触觉”不是孤立的皮肤和物体的接触,而是各种感官的相互作用,所以,与电视相对应的就不是被剥离出的、赤裸裸的视觉官能,而是统一的整个感官系统。从此以后,人们将逐渐地习惯于把多种媒介形式进行混合,以满足他们的需求,这样的视听习惯决定了人们的工作方式,交往方式,也特别决定了人们的休闲方式。
——就教育来说,儿童与成人一起看电视,电视伴随着儿童的成长,这种现象说明了成人通过印刷媒介向儿童隐藏自身秘密的时代结束了,这也意味着成年人的权威性被冲淡或动摇了。广播和电影走红的年代,是“一个崇拜红得发紫的女影星、爵士乐明星的时代,是崇拜美男美女的时代”;再看电视时代的一代人:“有10年电视经验的年轻人,自然吸收了深刻介入的冲动。这种深刻的介入,使日常生活中一切遥远的视像化目标看上去不但不真实,而且不相关——岂止是不相关呢?简直是苍白贫血。这种完全介入无所不包的此时此刻的东西的现象,正是电视马赛克图像给年轻人生活带来的变化。”60年代,反主流文化运动的兴起,包括它的种种表现形态——破损的牛仔裤、怪异的发型、放荡不羁的举止等——是电视带来的这类变化的极端形式,它可以在麦克卢汉的思想中找到发人深思的注解。
麦克卢汉关于互动性、参与性的思想是一条长长链条上的一个基本环节,它通向互动电视的研制,通向因特网的内部机制和一些基本的理念。他关于电视这种新的媒介形式对于社会与文化的影响的阐述也是开放的和通向未来的,它为人们理解作为更新的媒介形式的因特网奠定了基础,或是开辟了方向和思路。
麦克卢汉提出的著名的“媒介四定律说”,在网络时代仍然是有效的。其主要内容如下:围绕任何一种媒介形式,我们都可以提出四个问题。这个媒介提升或放大了文化中的什么东西?它使文化中的什么东西靠边或过时了?又使文化中的什么东西凸现和增强了?它再现了过去的什么东西?它使哪些曾经过时的、旧的基础性的东西得到恢复、并且成为新形式中所固有的内容?当这个媒介达到极限之后,它的原有特征会发生逆转,而其逆转的潜能是什么?
我们可以就报纸、广播、电视提出这样的问题,同样也可以就因特网和其他更新的媒介提出这样的问题。麦克卢汉显然试图通过这些定律创立一种开放的、不僵化的理论。任何媒介都具有“提升、(促其)过时、再现和逆转”四种功能,其中提升和再现是两种互补的作用,(促其)过时和逆转也是互为补充的。从静态上看,在一个不断扩大的、复杂的、能够自我适应的系统内,各种媒介形态共同相处,共同演进;从动态上来看,新媒介是从旧媒介的形态变化中逐渐发展出来的,或是承担着弥补旧媒介所缺乏的特性的使命。历史中的每一种媒介都具有这几个方面的文化意义。这些意义是开放的、多向度的,每一种媒介都有可能提升和再现其他媒介的特性,都有可能推进旧的媒介适应新的变化,也都有可能转换或逆转。“电视再现了洞穴画、广告牌和报纸漫画。它不仅逆转为因特网、有线电视和录像机,而且逆转成为全息术、可视电话(可视电话当然也是电话逆转而来的许多媒介之一)等等许多媒介。”
如前所述,当因特网已经完成从军事走向民用和商用的过渡、成为一个时代性标志的时候,人们往往将之作为电视媒介的对立物来谈论,要义是它克服了电视媒介的被动性、单向性、无选择和无参与性。在媒介技术的发展史上,图文电视(Teletext)、可视图文系统(Videotex)等实验曾寄托了无数人探讨交互式电视的梦想,它们的失败所引起的懊丧情绪恰恰在若干年以后的因特网那里得到了补偿。但是,电视的普及和它所充当的特殊角色,又的确在后来的网络传播的内在机制等方面,奠定了思想和文化的土壤,直接或间接地为因特网中内含的那种反叛性、动态性、虚拟性和跳跃性作了准备工作。
就像麦克卢汉所说,从那时开始取代印刷媒介和广播、登上传播媒介中心地位的电视,在信息的接受方式、学习方式、注意力的集中方式、传递信息的氛围构筑方式等方面引起了革命,作为电子媒介的重要代表,电视成为包括因特网在内的新媒介的先兆,“无论下一种媒介是什么——可能是意识的延伸——它都会把电视当作是自己的内容,而不是当作环境。它会把电视转化成一种艺术形式。”事实证明了麦克卢汉的预言,他逝世时处于大发展前夜的电脑媒介逐渐地有了电子报纸、或互动电视的属性,双向、参与、无须预定、没有中介、便于携带、易于浏览;作为电视的延伸,它还具有声音和跳动着的视频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