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世轩约我吃饭。
他电话里头说,已好久没有同我见面。
于是欣然答应,前往。
我掐着点到,他却迟迟不出现。
不似他的作风。
我托腮,独自坐在一堵落地玻璃边,看外头零落灯火。
地上有一片上一年留下的枯叶没有被扫去,在风里打卷。
快开春了。
想起,这一年仿佛有许多颠簸周折,层层而来,
又仿佛如汩汩流水一般,静好而过。
可生活大抵如此,快慢与否,总归如浮沙自指缝间一点一点溜过去。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期待新一年又将如何。
为何不对自己更好一点?
于是,昨夜,我已暗自定下了一对去埃及的机票,下个月初。
我正偷偷微笑,面前传来一掬清透的声音,“一个人笑什么呢?”
举首,吃惊,张了张口。
那人却在我对面安然坐下。
我低一低眉,“怎么是你?世轩呢?”
“怎么,不欢迎我?”她兀自说道,“世轩临时有事,晚些才到。既然是旧同事聚会,算上我一个也不过分。”
“恩娜,你这个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抬一抬手,说,“若是你有什么事,请直接点。”
“我饥肠辘辘,早就在抗议了。我要先点些吃的。”听我这样讲,她却笑逐颜开,唤人点餐。
海鲜沙拉,小羊排,起士焗龙虾和苏芙黎,再点了一支干红。
“如今你的工资又翻了多少?这一顿算在你头上。”她这回倒是直接。
隔着晕黄的烛光,我静默地看她点完餐,才说:“我们之间有何旧可叙?讲讲你怎样逐我出奥安?还是连同你的情夫算计我的男友?噢,看来我们确有许多旧事可叙。”
她依然全无怒意,眼角微微上翘,合宜地笑,“赛拉,你怎变得这样狭隘,莫须有的事我受不起。如果我没有记错,是你自己选择离开。”
“你不知道么,我这个人,心胸向来不怎么开阔。”我说,“虽然做不到睚眦必报,至少也是大是大非。”
“所以,你撺掇晁总监离开奥安?”她抿一口开胃酒,不动声色说,“他今日出信,自请放长假。公司里的人纷纷打赌到底有几家猎头会于今晚联系他。”
我往后轻轻靠在椅背上,“我就说,你找我怎会只为闲聊。连恩娜,你的行为真奇异,武定年不正烧香拜佛希望文博离开?文博在一天,他便觉得有人觊觎他的江山。当然,这个江山也不是他的江山,不过是钻营而来的一个甜头。自觉万人之上,永远一人之下。”
“你真笨,定年怎么会希望晁总监离开。”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这样大方地唤那个人的名字。
亲密的叫人作呕。
“奥安少了鼎鼎大名的晁总监,好比自砍一双手。”她说,“定年已是公司最高层,就算一人之下,也照样有本事运筹。既然坐得稳,何须忌惮一个不过是吃技术饭的人。”
“我听不下去了。”我起身欲取外套,“你慢慢吃。我先走。”
她盈盈按住我,力气并不大,又握住我的手,清软地说:“赛拉,我知道庄臣亦邀请了晁总监的前妻。我知道你也觉得晁总监在奥安没有发展,可恐怕你更不愿让他们两个比翼双飞。武总要我转告年:如果晁总监留在奥安,会替他成立专属工作室,半独立性质……”
公众场合,我心内激荡却不能发作,只好压低声音怒道,“连恩娜,你这趟是替武定年跑来招安!你疯了!如果你们真想留下文博,请自己去同他说。真是可笑,从前打击他的也是你们这一对野鸳鸯。你们很清楚,他这个人最是油盐不进,于是转而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我很是奇怪,难道你们不知道么?他已放弃去庄臣,但至于他会不会离开奥安,我实在无可奉告。”
“如果我这里的消息无误,后天,后天庄臣就派人抵城与他详谈。”她仍旧搭着我的手,说,“庄臣依旧在争取他,你这个甜心女友居然不知道,我亦怀疑你们这对爱情鸟到底有多坚贞。”
我无路可辩,我不是没有预感。
她以为我动摇,又补充道,“我劝你好好考虑。我可是听说,苏小姐从中牵线搭桥帮了不少忙,她不会回曼谷的,香港给她的条件太过优厚。若是我,眼见人财两得,一定会去。”
暗合,与那通电话,一丝不差。
我极力自持,“如果文博选择庄臣,至多,我跟他走。剩下的事不必你替我操心。”
“你?你过去能做什么?”她完全收敛了笑容,“庄臣并没有请你,你又不会粤语,过去若一时找不到一份工太正常不过。就算手续上需要你俩登记才能办理入户,到时候又怎样?替晁总监煮饭生孩子,日日等他下班?全然成了一件附件。还有,他同前妻共事,赛拉,光这一点就够你受。我太了解你,你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何况是这块顽石。”
桌子底下,我的脚尖挤在一块颤抖,仿佛是鞋小了。
“劝他留下。”她说,“不错,我有我的利益,却也是为你好。”
我必须承认,我几乎动心,要答应。
“对不起,我不会劝他。”可惜,我思绪上尚留了一丝澄明,说,“如果香港和我之间他选择香港,我选择尊重他的选择。”
何况,如果晁文博同苏冬亦真要旧情复燃,那真是,天大地大,哪里不可以,甚至于我眼皮底下。
何必非要选香港,这不是在上演倾城之恋。
我有些悲从中来。
“你真是只大榫头。”她闻言,又微微变色,摇头,“换做是我,会不计一切代价保住我的爱情。你根本是将他拱手让人。”
“你的爱情?”我抓了下餐巾,抹掉手心层层密密的汗,努力坐稳,“需要你不计一切代价保住的那份爱情,真的就是你想要的爱情?如果有一天让你发现其实不然,可已失去太多太多,尊严,年华,对的人,与任何一样代价相比,那份爱情都是这样不堪和低廉。”
她显然被镇住。
她太聪明,聪明到根本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聪明得愚蠢。
我再一次自位置上立起来。
“赛拉,留下来。”她也再一次挽留我,声音诚恳,“至少,我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一起吃这顿饭。说好的,你请。”
从前?哪个从前。
我早已模糊。
那个告诉我,助理总监是块蓝莓芝士蛋糕的恩娜,她……
她何止是不在了,可能从不曾真实存在过。
所有一切,均为幻觉,然后,再一次又一次幻灭。
我不是不讲感情,谁叫人情危浅。
可仍然被些微打动,更又一瞬不忍,我留下。
可两个人已把旧叙完,相对无言,埋首。
那只龙虾谁也不肯先动手,一直摆着,多浪费。
我又看到一双灰色登山鞋停在桌边。
救场的,救场的来了。
可目光往上打量,又一次失望。
仍不是世轩,是文案师小王。
那位从前文博不知从哪里请来挤兑我的奇兵。
也罢,总算是故人。
恩娜则让人加座,又说要去梳理梳理。
她的妆容,服饰,无懈可击。
她走出一半,又回头望我一眼,我读得出她的窘迫。
小王则坐在我边上,不知怎地,也有小小紧张。
到底我们的交情浅得像路边的雨积水汪,一夜就可消失无踪。
这个人不来,三百六十五天乘以二,我也不会想到他一回。
他正对着窗,也不看我,眼神有些呆滞,说,“王副总监忙得要飞起来,恐怕今天晚上要住在公司了。”
“那何必差你来,打个电话来不就好了。”去年底,世轩升为副总监,我知道。
“噢,我也是顺便。我家在这附近。”他说,“他电话没电了,晁总监请假办公室又人仰马翻。我就当过来透透气。”
我有小小赧然。
他想一想,忽然又想起些什么似得“噢”了一声,从包里取出一只U盘。
一看就知道是文博的,那只U盘上贴了一张机器猫的贴纸。我贴的。
他拿到我面前举了举,语速有些急切,“上次因为工作,总监放在我这里,我随手搁在家里两个多月了,前两天看到才想起来,今天上午我迟到又同总监错开了……”
小小一件事,也这样絮絮叨叨。
倒也不以为意,只当重新认识一个人。
我捏过U盘放到包里,说道:“恩娜怎么还不回来。”
他见我将东西收好,呼口气,仿佛卸担,“总算……”
“什么?”
“总算还给你,一看就知道是定情信物,那天想起就觉得自己犯大错。”他苦笑轻言,“晁总监批起人来,一点情面也不讲。”
“他批你了?”我举杯,“那么,我代他道歉。”
“不敢不敢。”他亦举杯。
恩娜正好回来,指尖上还有些水,见我们如此,也顾不得抹干便加入。
这顿放总算吃完。
“赛拉,保重。”恩娜小王同行。与我挥手分别。
我目送他们走出一段,拨了世轩的电话,确实关机,只好转身。
回家,文博在书房里。
我过去,从后头趴在他一边肩上看电脑。
他竟也在看机票,问我,“你说是这天出门好,还是那天出门好?”
我干笑一声,“请问晁大人要不要先查查黄历,看哪日利出行?”
他反手轻拍两下我的脸,逗我,“去,且派林主簿去查上一查。”
可我一点心情也没有。
恩娜的话,我不可能无动于衷。
多多少少,受了影响。
可进门前,我便决定静观其变。
吃一堑长一智,我不想再毛躁一次。
低头从包里拿出那只U盘,递给文博。
他皱眉毛,“哪里找到的?”
“晚上跟朋友吃饭,遇见小王,他交给我的。”我隐瞒事实。
文博不喜欢我跟恩娜来往,一直如此,没必要叫他知道。
“不见了一段时间了,原来在那个小鬼这里。”他打算放到抽屉里,叹道,“小孩子,整天心不在焉,上次在办公室里打游戏被我捉现行。真是不上进。”
“还不是你招进来的人。”我说,“赶紧看看里头的东西,重要么?”
他想想,又转接到电脑上。
一开,是空的,文博说道,“原本也就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交给他,我是可惜上头的贴纸。”
又说,“那件事你还好意思提,拜你的牛脾气所赐才急招进来。客户的朋友托过来的人,我最火光这种没出息的关系户。”
“你怎么又含沙射影,是我错。”我抱住他的头,“我道歉。”
“你怎么这么多心。来,我看看,外头吹风吹坏了?”他不承情,拉下我,反说道,“要听你服一次软,能叫人秋水望穿。”
我伏到他肩上,无可奈何,想起那句话,说,“人总要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