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文博又去了一趟奥安,交代一下工作,很早便回来。
他没有主动与我提起庄臣的事,只催我快快定下日子好做签证定机票。
我也不知问是不问。
看他的意思,八成也就是苏冬亦一头热。
我坦白,我存了一段侥幸,侥幸过后又觉歉意。
他原本笔直的前途,现下被我搅得连一团麻线也不如。
润之说我是祸害。
于是林祸害小姐喝着晁线团先生熬得枸杞排骨汤,有点食不知味。
“不好喝?”他问。
我连忙摇头否认。
“你眉头拧得,像在喝中药。”他低头啜一口,认真地说:“好像是咸了点。”
“请放宽些要求。”我说,“凡事尽善尽美,是有报应的。比如,我昨天在公司里偷偷过磅,那个数字,太可怕了。如你所愿,我被你的汤水滋养得站直快看不见脚趾。”
文博听了,怔怔地将我通身打量了打量,“唔,天天在一起也不觉得。赛拉,仔细看,你真是胖了不少。”
我听得手一抖,洒了些汤到桌上,干笑,“咳咳,夫子,这碗汤你是让小的喝是不喝。”
翌日早,闹钟响,文博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麻利地起来将它按掉。
而是懒懒伸臂将之咣当一声打翻到地上,再懒懒翻身抱着我,一点起来的意思也没有。
“好好的,做什么破坏东西。”我眯着眼,嘴里咿咿唔唔。
也是一脸痛苦,不想起身。
文博却说,“我早就想这么做一次。”
噢,对,他开始放大假。
可惜我不能腻下去,林赛拉之于韵风,并没有重要到可来去自如的地步。
挪开他横在我肩上的手,半坐起来,揉一揉眼皮蹬一蹬腿,连肚里的话也蹦出来了:“文博,你告长假,可是寻好了后路?”
“没有。”他说,“我不需要什么后路。”
“人都需要后路。”我小心翼翼地说,“良禽择木,现在看来奥安并非久留之地……”
他脸朝下,埋到枕头里,“我跟别人不同,还有四个月工作合同才到期。再说罢,这个问题,近期不愿再考虑。”
多官腔。
怪不得,四个月,留不住文博,奥安一众急得如热锅上的乱转蚂蚁。
我翻下床,“好吧,不提,我今天也该去请假了,也不知润之批是不批。这才年初,竟然先请年假,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他敢不批,我就劈他。”
“呵,别折腾他了,他需要安邦定国,已经够头痛要再去哪里挖槽一位色艺双绝的策划总监……”我套了件衣服,打算下楼。
本人有个毛病,叫起床笨。
此时此刻,意志薄弱,胡言乱语。
惨不惨,惨不惨,我不过同晁文博随意谈些工作上的事,也有牛鬼蛇神跑出来。
好在,这样的日子快要过去了。
不管苏冬亦去香港还是回曼谷,我确定她会走。
人事部的姑娘偷偷同我说,她已在办理手续。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
“这么说,你要升职了。”他抬起头瞄我一眼,目光昏沉沉,然后一歪,又倒下,一气呵成。
真是奇了他个怪了,他怎么了就这么累。
“嗳呀,借您吉言。”我扶着墙,叉个腰,“不然怎么办呢?某人桃源避世,甘当煮夫。如此,本姑娘压力甚大呀甚大。”
“一早上也不刷个牙,话就这么多。”他硬扯一下嘴角。
我好似被闪电打中,赶紧捂嘴跑下楼。
“媳妇。”头上传来一把糊了吧唧的声音。
“啊?”我抬头,看见文博趴在栏杆上朝我坏笑。
“忘记告诉你,不需要不代表没有。”他说,“我有大约,嗯,两打后路,改天摊成一排我们一起选选?”
“得瑟。”我说,“德行。”
两打?说少了罢。
可惜后路这种东西,重于质,不重于量。
他也下楼。
“怎么不睡了。”我咬牙刷。
“送你上班。”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平时不闲着也是你送。”我咕噜,“也好,省得还得费脑子思量怎么向开口,否则这个点出去拦部的士的时间都够我勾搭两打小伙子了。”
他一听,就戳我脑门。
润之果然是二十四孝好兄弟,咬牙切齿地把我的假条给批了,并且哼哼唧唧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那神情,那身段,十足十深宫闺怨实力派呀。
我缴械,投降,举双手:“至多两周,一下飞机我必定马不停蹄脚不点地赶回来替你卖命。”
“但愿你能准时回来,让我能够含笑九泉。”他口不择言,又清清喉咙,“文博说,就当帮他个忙,提前把婚假给放了。”
我心里寒得一咯噔,噗。
下了班,文博拎上我去了一家本地菜餐馆。
我仍心有疑虑,甚至眼皮突突跳。
庄臣呢?庄臣的人已被打发?
他开车,却还腾地出手来拖住我的手,温和地说:“庄臣忽然致电,说来了一位人事专员,看来少不得要请他吃顿饭。如果私下打发了他让你知道,恐怕又闹别扭。所以,带你一起去。”
我撑大眼眶看他。
晁文博是会读心术吗?
“那你……怎么打算?”
他雅笑不言,只用力握一握我的手指,转了话题,“话说,那天你见到小王他有什么不对劲没有?”
我想了想,“没有。”
“我昨天回去听说他辞职,连一桌子东西也不要了。”他说。
“做了什么坏事需要逃得这样匆忙?”我笑,“还是血已被吸干?”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着我鄙夷地提眉毛,“小心啊,大晚上的被吸。”
到了那边,对方早到。
是个胖子。
没什么特征,就是滚滚圆,一看就是好人的那种。
可他一开口,我便听出是电话里的那位。
这口音实在是,叫人久久难以忘怀。
这顿饭,我想方设法地沉默。
小秘害人。
“不知晁先生何时才有决定?”食至中途,对方才开口,仿佛在拉锯,“庄臣虚位以待。”
“陈先生。”文博看我一眼,那眼光烫得哔啵作响,才说:“上次我的意思就已明确,我暂时没有离开奥安广告的打算。”
“可苏小姐的意思是,此事仍可商榷。”对方也算镇定,“庄臣有十二分诚意。”
“谁?”文博未及反应。
“苏冬亦小姐致电我们说她年后会正式到庄臣报到,并说晁先生也会重新考虑加入我们。”对方也有些吃惊,说,“所以我才会前来与晁先生商讨细节。”
文博直觉地看我一眼。
我知情,便没有过多反应。
苏冬亦不露声色之中,欲大举收复失地。
首先,她派送礼包。
“我想可能是苏小姐误会了。”文博说。
对方一听,微微面露难色,可人家到底做了多年人事,早就精专。
三个人只好又默默低头吃饭。
眼看一条多宝鱼已被那人翻底,一盘螺丝却动也未动。
这玩意嘬起来,那声音,那神态,甚不雅观。
就在我考虑要不要嘬个一把两把的当口,对面的胖子又说话了,“庄臣总部今天傍晚收到一份传真,请晁先生过目过目。”
一捧相较之前的沉定,为难了十分的声音。
我对着一桌子残羹冷炙,颇是冷静地感叹,原来,一切风卷残云不过是一场酝酿。
对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文件,足有十来张,递到文博手里。
我凑过去看。
看着看着,文博就笑了;
看着看着,我也笑了;
看着看着,我们都笑不出来了。
简单地说,这是一封通知函。
上头的意思,文博近两年一直罔顾同奥安的合同在外接私活,并因同韵风总裁胡润之私交笃深,继而安排女友林赛拉进入韵风工作方便暗通款曲,并七拐八绕地说,韵风近两年的设计作品大多出自晁先生之手,最后无比隐晦地说晁先生有涉嫌透露奥安商业机密,随着晁先生亲信王宁的突然离职,奥安已着手内部调查,并希望事情未厘清前,庄臣广告能本着行业精神不要同晁先生有过多的接触。
好一招连消带打,搭上韵风。
且没有一句话用确定的语气,整张纸,通篇,措辞都是“怀疑”“保留”“可能性”,亦铺好后路。
而随信附赠,将近十页是两年以来双方作品的对照图。
牵强附会,粗劣地对比,哪里胖了,哪里瘦了,哪里多只手,哪里少条腿。
真是虚假广告的典范教材。
最后一页,大爆点,是本人同小王一起吃饭交接U盘的照片。
他正面,我侧面,可焦全对在小小一只U盘上了,连上面的机器猫贴纸都清晰过本人一张俏脸。
也就是两天,才两天的时间,他们就下足血本百宝抖尽地做了这么一本名为捕风捉影的好刊物。
苍天啊,奥安还做什么广告!就应该改行做八卦杂志!保证前景无限啊!
“这是诽谤!”我噌地一下站起来,“这绝对是诽谤!”
还好是在包厢里,有隔音棉。
胖子同看西洋镜一样地看了我一眼,持成地对文博说:“我们的总裁司徒先生已经在我来之前交代过我,他说他同庄先生曾是十几年的合伙人,认为他推荐的人绝不可能出现这种职业操守的问题。司徒先生特意要我转告晁先生,他愿意相信您的为人。所以,尽管出了这样的事,我们还是希望能与晁先生有共识。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希望晁先生在解决了奥安方面的问题以后,能再跟我们进行沟通。”
这一番话,像是背书一般,很流利。
显然早有准备。
他们对文博倒也不离不弃,势在必得。
呵,庄先生?我只认识一位庄先生。一位神通广大的庄先生。
自此,所有的一切,在我脑子里像一只只铁环,逐一相扣,毫无破绽。
而文博面色已经难看到极点,相信他活这么大还未被人这般诬陷过。
我已难以理解奥安,不惜自导自演一场“自爆其短,家丑外扬”的大戏。
手段拙劣,黔驴技穷。
事后多少公关策略,只怕也补不回来。
我淡淡着人买单,含蓄地对那人说若我们有需要会再同他联系,转而挽着文博离开。
在地下停车场,我见四下无人,才同文博解释。
“对不起,那天和我在一起吃饭的人是连恩娜,我不知道她会……”
“回家再说。”他侧着脸开车门。
“文博,不至于这样严重的,先打电话回奥安,打电话给欧总,想办法补救……”
“你以为发生这样一件事欧总会全不知情?回家再说!”他低喝一声,并不响,却实实怒意翻滚。
我心中一震,人被镇住了,只好上车。
开回家的路,仿佛很长,虽仍是车水马龙华灯上的时候,可车里却全然停在冰点。
冷到只有两人呼气的声音。
我没有办法装作若无其事,我手足不安。
回想那天的种种,就有一股浊气上涌。
恩娜奇异地出现,王宁突兀地登场。
为什么我一点警觉也没有。
天呐,就是时间再退回去一次,我也未必会有警觉,谁会料到有人能卑劣到这种地步。
是以,我平静地说,“文博,我实在憋不住,你把车停下,我们好好谈一谈。”
他依言,拐到一个僻静的巷子里,靠边停下。
可真等他照我的话做了,我又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反是他先开口。
“赛拉,你知道么。如果传出去,我恐怕真得如你所言,去改当武行了。”这种时刻,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双手紧紧抓着膝盖,小声地说,“对不起,我的错。十分地对不起。”
他很懂得自我抑制,显然已收了怒,又说:“我知道那天你和连恩娜吃饭。”
我转过头犹疑地看他。
“昨天她自己告诉我的。她会找你谈条件,又怎么可能不会亲自找我试一试。”文博也看着我,目光清冽如水:“她说,你不希望我去香港,于是与她达成某种共识。”
“胡说!什么共识。”我难以置信,“我怎么会跟她有共识。你,这是在怀疑我?”
“不,我并没有。”他说,“说实在的,就算你真的这样做,也不过是想留住我。只是你不明白,后果有多严重。”
我漠然地摇头,“不,你不信我,最起码,不是百分百信我。”
“那么请你解释。”他说,“为什么唯独这一次,你听到她的名字会这般出离得镇定?这太不像你。”
我有一瞬的哑然,“不然怎样?当着那个胖子的面就地掀翻桌子?是,我承认,我知道,自你拒绝庄臣以后她一直全力以赴在帮你疏通,并且今天我更明白,原来这当中还有胡敏之那一对夫妇亦在斡旋。”又咄咄地问他,“你又敢跟我清清白白说一句,你一点也不知情?”
“我不知情。”他说,“完全不知情。”
“见鬼去罢,连连恩娜都知道今天晚上庄臣会找你,恐怕整间奥安都知道你的前妻在帮你铺设光明灿烂的未来。你居然能舔着脸跟我说你一点也不知道?”我气得捶车窗。
“对了,这才是我的赛拉提到苏冬亦该有的样子。”他架着方向盘,冷眼看着我发疯,“从前你总说,我一到关键时刻就不愿对你坦诚,那么换成你?你什么都知道,却也闷在肚子里?”
我闷住了。
“原来到头来,你我都不愿意对对方坦白多一点。”我颓唐,几乎心酸得要掉泪。
可终究没有掉下来。
最最难过的时候,你是哭不出来的。
没有那个心思同力气。
到头来,他也是存了半分怀疑的,因为我在他心里从来是自私自利的人。
那么我心里,又怎么可能不结下一截芥蒂。
事实上,自从苏冬亦出现以后,我那截子芥蒂就碧绿碧绿地生根发芽了,如果再加这一截,也不过两截碧绿碧绿生根发芽的芥蒂。
我永远不愿像恩娜一样,千方百计去保住一段爱情,穷其一生与他人斗智斗勇,牺牲掉尊严,自我,种种。
最后,全部。
我干不来这个。我会失眠同抑郁。
可自从苏冬亦出现以后,我俨然成了百般努力四面讨好的那一个。
在她手底下,为了争一口气,工作得毫无怨言,像条千年血牛。
甚至赢得了润之的尊重。
可那又怎样?
说到底,我在意的,不是环境,不是语言,不是工作压力,不是朋友圈子……
我在意的,是一段过去,一段他和她共有的,一段我永远没有办法参与的过去。
而它就摆在那里,我躲不开。
我像是一个贸贸然地闯入者,从开始地搜寻到最后地逃避,所有与她有关的气息。而今发现,原来这个人,无处不在。
有意无意间,他们的故事已经一幕一幕串联起来,简直可以在我的脑内风光上映。
我的爱情,终究成了一场同自己地较量。
再也比不出输赢。
这同文博爱我与否,有多少,已经没有关系。
因为林赛拉,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风风火火敢说敢做的林赛拉了。
我自以为才刚学会妥协,可回头发现,早已经妥协得太多。
还要再继续下去么?
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喉咙发紧地问他,“告诉我,她这样做,你难道没有一点点感动?相较于只会扯你后腿的我……若你不感动,我也替她不值得。”
文博听了这席话,眼里的冰川雪雾立即融了大半,慌慌忙忙探过来地抱住我。
“如果没有你,我会。”他说。
这会,又老实的要命。
“那你只当没有我罢。”我挣开他,要下车。
“什么意思。”他扯过我的手牢牢扳住,“不许走。”
我一把抽出手,冲口而出,“你有什么资格以为你重要到需要我用这种方式留下你?”
“什么?”他一明白过来,顿时怒不可遏,“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我看着他,清爽磊落地说“有什么不敢。我说,你晁文博有什么资格以为你重要到需要我林赛拉用这种卑鄙的方式留下你?”
他听了,放开我,再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自己开了车门,跳下车。
不敢再回头,只裹了裹衣服,往大路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