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淮河边,宽阔的河面上冒着阵阵寒气,对岸山树环绕在晨昏的雾霭之中,有种欲说还羞的风情。
那条漆红色的大船就在此时破雾而来,划开层层水浪。
不一会儿,船只在码头停泊,长长的木板从船架在码头,上面骑马走来一个男子。那个男人倨傲伟岸,身形较长,皮肤久经风沙,不如中原细白,却也不同塞外粗糙,微微泛着小麦色,介于两者之间。他沉稳而又冷静,狭长的凤眼微微下垂,看见了码头上披着一件厚实风裘临风站立的卓宇珏。
站在那里的人很多,但是他还是一眼认出,这个自幼在宫外长大的皇子打扮朴素,身上和那姑母一样有种绝敛风华的气质,就算在一群十分出色的人中也非常耀眼,更不用说现在。
细胳膊长腿,肤白如女人,过于俊美的脸上带着股从骨子里发出的从容冷静,身上浓浓的书卷气息掩饰不住。不笑时神色微冷,稍弥补外形上的瘦弱。
慕长胤是武将,因为家人自幼饱读诗书,同样的,也因为自身性格对诗书深痛恶绝。他原本希望长在宫外的皇子能够比宫内的少些脂粉气息,不曾想,这个更浓郁。
随着他走近,卓宇珏微微凝神。面前这个表兄习惯了居高临下,气势强大。
慕长胤神色肃穆,在场所有人不自觉地意识到,在这种气氛下稍微的调笑简直是不可饶恕,由是,也都神情严肃。
那种气氛是紧张迫人的,断然不该由一名武将对皇子示威。
卓宇珏知道这个表哥自小就是这样,也没有说什么,朝他不咸不淡地投过去一眼。
慕长胤愣了一下,立刻从马上潇洒地跃下,身手凌厉洒脱。
两人寒暄。
慕长胤很快发现这个表弟举止从容不迫,幼小年纪却分外沉稳老练,明明自幼离宫却像深宫老人那样含而不露,威而不显。
临走时,慕长胤的黑色披风在风中飘摇,凌厉而张扬,人在高头大马上,日光俨然为其踱辉,极其耀目也极其自然。他脑袋微偏,嘴角染了一抹庄重的笑意:“拜你所赐,临近年关我还要征战一场。”
卓宇珏也勾了勾嘴唇:“那就凯旋归来吧。”
慕长胤笑意渐深,没有答话,长腿一夹马腹,潇洒而去。
一众兵士整齐而凌厉的跟在身后,踩着前一个人的脚印前行。
贺兰敏之登上马,望着前面一路在马上挺直的脊背,热血沸腾。这次他将和他们一起,身体里面那股与生俱来属于军人的血性,让他骄傲又期待。此刻踏上征程,保家卫国建功立业,誓死而还!仅以区区血肉,浇筑齐国的城墙,不管敌人有多强大,不管前路如何艰险,我身后是百万安居乐业的人民,我将为他们的和平献身!我期待君主的赏赐,寻觅封侯的机会,以累累战绩为我的爵位献祭。
转而看向卓宇珏,贺兰敏之眼底有些不舍,他朝卓宇珏拱了拱手,声音低哑:“徒儿定不负师父之望,会好好跟随慕将军学习的。”
卓宇珏拿手拍了一下他的头:“你此番去,注意安全!”
贺兰敏之将头埋低,转身上马,不敢回头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远离开卓宇珏,他勒住缰绳,控制住马站着,身姿挺拔如松,都在以为他要说话时一挥鞭,昂扬而去。
晨雾缭绕,身影渐渐不再清晰。
等那马摇着尾巴走远,一路随行的侍卫也被厚密的树木隐去身影之后,船上发出些吱呀的声响,右排偏远的船屋开了一条缝隙,探出一颗脑袋瞅了瞅周围,确认后才落落大方地走出来,对着卓宇珏一阵抓耳挠腮,憨憨笑道:“表哥!”
卓宇珏含笑点头:“池天。”
黑夜,像一滴浓墨在天际晕散,乌云翻滚,远山深处出来阵阵寒意。
房内,透过淡如烟雾又无处不在的黑雾看去,床上静静躺着个人,被子盖在腋下,双手于两侧微微冻红,他的额头上冒出阵阵虚汗,似乎在做一个可怕的噩梦。
那是多少年前?
皇宫西北的荷花池,他转了无数遍也走不出这个迷宫。清风一阵,满池荷花的清香在鼻尖萦绕。他颓废地坐在地上,揉着生疼的脚,一边无聊的四处张望。宫人说去给他拿盏灯,这会儿都没有回来,他一个人很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回去的路也找不着。
忽的,那假山后面似乎有团黑影。
那黑影不断徘徊,欲出又不得出。他惊得一颤,把手上的冷汗往身上拍了拍,站起身来。父皇说过,皇宫之内他不必惧怕任何人,普天之下,没人敢动他分毫。
他咬了咬唇,壮着胆子往前走,不到两步,就感觉身后一阵风声。卓宇珏感觉呼吸一紧,已经被人掩住口鼻,他拼命的挣扎,看见了假山后面那团黑影忽的消失。
身后抱着他的那个人手指冰冷,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她想必比他还害怕!
池水的凉意铺天盖地地袭来,卓宇珏扑打着水,溅起一团团水花。岸上那个扔他下去的宫女慌了神,僵在原地直到他身体沉入水里,才拖起灌了铅的腿慌慌张张逃走。
卓宇珏全身一冷,于黑夜里倏地坐起了身。额头上密集的汗珠顺着脸颊躺下,他惊魂未定,用手擦了擦额头,掀被下床。
假山后面那团黑影等人稍微跑远才出来,走到池边贴着石壁轻声下水,一到水里如鱼一样灵活地游动。那个救他的宫女年纪约莫二十上下,貌不起眼,身上有股幽幽的檀木香。
卓宇珏捏了捏鼻梁,把茶杯翻过来倒了杯水喝。当年他落水后大病了一场,病未痊愈母后就将他送出了皇宫。那次落水的幕后凶手也没查出来。
之后慕家便不动声色地遭到过一次清洗,母后被打入冷宫,于安元十年,慕长胤克燕大胜才重新走出冷宫,封为妃子。
这些年他隐约有个答案,却不知个中缘由。
卓宇珏随手拿了件衣服,到甲板上吹了吹风,看着雪白的水面发憷,潋滟的波光泛起沉重的伤痛。与虎谋皮,究竟最后会是谁胜谁负?
安元帝二十年,公子宇珏归朝,帝大喜,百官恭迎。
卓宇珏骑着白马在一排黄衣禁卫军的保护下,走进了那扇金碧辉煌的宫门。皇宫前汉白玉石筑成的台阶上,神色肃穆地依次站着品阶不同的朝臣,这些朝臣神态各异,或引颈探望或心不在焉,但却在他眼底呈现着同一副面孔。一眼扫望不到尽头。
寒风过,一路雪花浮浮沉沉。
卓宇珏微微抬了眼,眉宇间神色有那么一瞬比这风雪更加清冷。他起步,身姿迎风不惧,山河权谋在这慢慢一步中拉开序幕,身世飘零到此处扎根。
之后,是长达八年的纠缠,乱世权谋,直到烈火焚尽一切,太庙中有人含恨而死,这场扰乱了山河的对决才落下帷幕。尘归了尘,土归了土,山河依旧,人心不复。
高台之上,安元帝位居正中,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一步一步走来的人影。
一瞬之间,满地的鲜红彩纸、锦带飞扬、百官静穆,都在视线中消失。他只看见那个登阶而来的人,真真假假恍恍惚惚。
二十年前,他从此处登临皇位,废太子靖容眼神中没有一丝怨怼,直到······他娶了慕鸢歌。
“儿臣参见父皇!”金銮大殿上,满眼的流光溢彩,他单膝跪下,颔首低眉。这是他第一次向他低头,在之后的岁月,他无数次地低头。
“皇儿快起!”他微笑,儒雅风流。之后,他不断地露出笑容,每一次都暗藏杀机。百官朝臣在这微微一笑中无数被清洗,又无数顺势崛起。
风拂过宫廷丝竹阵阵,雪滚落皇城清冷无声。
同一时刻,京城东南的小巷,苗疆的异族女子从马车上下来,她周身行头微做了改观,换成中原常见的不起眼的服饰,然而一双眼睛妖媚惑世,盈盈波光内脉脉含情,怎么也掩盖不住那份不同寻常。
她走向那棵柳树环雪的门前,伸手轻轻扣了扣门,听到一声应门后惊了一下,眼中闪过慌乱和害怕,不等人来,便匆匆逃似的离开。
终究是缺少那份勇气!
千里之外,层层远山之后。
宋昶蹲在平地荒原之上,将多余的杂草徒手扯了一个时辰,墓碑的影子渐渐露出来。他伸着鲜血淋淋的手指,将祭食一盘盘摆好。在风雪里沉默,蜷缩着身躯跪在墓碑前,静静的,就像是一块栩栩如生的冰雕。
天色见暗了,幽蓝的夜空高挂起一轮银色的月亮,月光如水清澈。
他对着石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抬头已是满脸的泪水额头一轮青紫:“爹,请不要怪罪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