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这一日,刚过四更,天色依旧墨一般浓黑。翼州知州府衙却已大门洞开,门口高挂一溜儿大红灯笼,灯笼下聚集着所有身着齐整官服的大小官员,他们按照职位身份依次排列好,静候启印仪式开始。
在大周朝,官衙启印十分讲究,也非常严肃。此时官衙门口这一百多人当中,前一排站着的是知州府的执事四十八人,后面站着的是翼州城九坊三十六社的主事,共计五十四人。整个翼州有头有脸的官爷都在这里了,却无人胆敢寒暄一声半声儿,只袖手默然站着,尽管天冷得滴水成冰,风打在脸上跟刀刮似的,也没人露出瑟缩之态——为官何其不易?若这点子苦都吃不下去,还是趁早回家种地算了。
五更时分,一名“礼房”官员上前,在府衙大门口击鼓三通。知州陈悉致身穿绯色绣孔雀从三品朝服,一脸威严地出现在正中甬道上,州丞、典史、主簿等文武官员立刻分列左右两旁,齐齐整理官服,鱼贯上前,跨过大门,至二门前向陈悉致行一跪三磕首之礼;门吏立时齐鼓五声,发启印炮三响。陈悉致昂然受完下属大礼,便转身带领众官员行至知州府大堂前,浩浩荡荡一群人站在堂前面向京城临阳方向跪下叩谢天恩,就如觐见皇帝一样,行三跪九磕首之大礼。
一时礼毕,天色刚泛鱼肚白。陈悉致立于堂前,先照惯例对下属众官员好生勉励一番,然后才特意说道:“本城年前突逢大灾,十多万百姓受苦受难,诸位父母官放弃休沐,为救灾救难辛苦奔走。本官看在眼里,实在欣慰。想我等为官一方,不求闻达于世,但求保全百姓。不求加官进爵,但求心安理得!本官今日在此,要替我翼州十多万百姓感谢诸位大人!”堂堂知州,竟然一躬身,便向下属官员一拜到底。
一番话何其真挚动情?慌得一众官员立即齐刷刷跪了一地,连呼:“大人,使不得!使不得!”一位六十多岁姓张的县令当场激动得泪流满面,趴在地上哽咽:“大人哪!下官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见过这般大的天灾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回回都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哪!只有大人您如此体恤百姓,不惜呕心沥血,也要救民于水火!我等不过是听您差遣,若非您事必躬亲、指挥得当,还不知多少无辜百姓要丧命!下官怎么能受您这一礼?实在当不起,受之有愧啊!”众人纷纷附和,一时堂前抽噎之声此起彼伏。
陈悉致亲手扶起那须发花白、颤颤巍巍的张县令,面向众人感慨道:“本官代天子牧守翼州已有十三年之久,翼州城能有今日的繁华,绝非本官一人之功,乃是仰仗诸位一路扶持!此番翼州有难,能平安熬过这一劫,也多亏诸位帮本官分担重担。待赈灾一事事了,本官定要论功行赏,方对得起诸位所付出的心血!”
此时天边彤云密布,正要日出,光线已经足够让陈悉致看清所有下属面上的表情,无不是一脸喜色,望向他的眼神满是期待。陈悉致心内得意,面上却是丝毫不显,沉声宣布启印,令各级官员速速归位,处理积压政务。
按照惯例,启印之后知州要亲自带人到民间访贫问苦,体察民情。陈悉致在这种树立形象的事情上向来十分积极。尤其今年不比寻常,明面上,百姓刚熬过了一个极为艰难的新年,作为父母官他于情于理,都得亲**问一番,方显仁慈爱民之心。暗地里,排查药王张千手一事必须尽快进行。九坊三十六社的主事昨日已经领命,今日开始全城入户清查人口。这些主事并不知排查的真实意图,但不管如何,官府如此重大的统一行动,他陈悉致作为知州,是必须要亲自压阵的。大管事张之平早替他安排好了几户妥当人家,他只需早上去象征性地慰问一番即可,关键还是要守在知州府坐镇,等着九坊三十六社的官员前来上报排查结果。
至于往年启印这一日的早上,还有官民齐出、游街闹春这一类娱乐活动,各街各巷都有鼓乐、舞狮、高跷、旱船、舞龙等表演,可谓热闹非凡的一大盛事,但今年因为不少百姓家中居丧,便名正言顺地省了。因此入户排查几乎是陈悉致一宣布启印,就迅速启动了。
翼州城的九坊,城西占了两坊,分别是平安坊、平西坊。每坊下各辖有四社,每社约三千居民。其中麻衣巷所属乃是平安坊安宁社,安宁社主事姓邓,年四十五岁,名为邓义先,乃是个极为老实憨厚的基层官员。昨日他去知州府领了命,当真以为知州大人是要仔细摸查受灾人家,好更好地赈济受灾百姓,在心里直把陈悉致当作了再生父母一般敬佩敬爱。他安宁社此番受灾十分惨重,城西殒命的八百一十二口人,仅安宁社就占了近三成,另有一百多名伤者,其中不少本就一贫如洗,灾后不但屋舍受损,又失去劳动能力,还不知日后怎么维持生活!他看在眼里,急得满嘴燎泡,可全城都受了灾,也不止他安宁社一家如此,州府之前开仓放粮、救治伤者、设立善堂,已经基本尽到了责任,他也知自己官微言轻,掂了掂自己的分量,觉得就算自己去知州府日夜跪着,怕是也无济于事。
这些日子邓主事几乎夜不能寐,此时见官府突然下令要细细排查赈济,怎么能不喜出往外?启印仪式一结束,他就匆匆离开知州府往回赶,连自己的小衙门都来不及进去喝口水,在大门口点了一个衙差一个文书就奔出去入户排查。
大清早的,林笙照常出门回府蹲守,不经意看到一行三名官差神色匆忙地拐进了隔壁巷子,为首一人身着绿色主事官袍,两名随从皆身着皂衣。他顿时住了脚,不由心里突突直跳。
林笙悄悄摸到了那条巷子口上,截住了一个从巷内走出来的汉子。赔笑问道:“这位大哥,方才小弟见到三位官爷进了你们巷子,莫非是有什么案子不成?”
那大汉拎着一件冬天穿不着的单衣正要去当铺当了,闻言“呸”了他一声:“什么案子!大清早的,恁地晦气!”将他当作了无事可做的闲汉,表情十分嫌弃,“这是知州大人派了俺们安宁坊的邓主事邓大人,挨家查人点户头的。俺们这里受灾重,大人一片仁义爱民之心,待摸查清楚了,少不得按各户人头放粮给银子!我瞧你恁地面生,定不是我们坊的。还是早些回你们坊去,说不定也有官爷上门。若因不在家误了点卯,到时领不到钱粮,有得你哭的!”说罢拎着衣服脚步匆匆地走了。
林笙越听越是大惊失色,连忙掉头往医馆跑去。若是等到那三位官差排查到医馆,殿下立刻就有暴露的危险!眼下这当口何等关键?万万不能让人知道殿下在此!
他快速赶回医馆,顾不上敲门,直接推门冲进了院子,把院内众人皆吓了一跳。
黄大夫昨晚没有离家。张老头儿被他狠狠揍了一顿,直嚷嚷自己受了严重的内伤,翻着白眼儿“昏厥”了好几回,动不动就两眼发直,哭喊着“师傅救命啊,师兄要杀人哪!”满地撒泼,闹得简直不成体统。石斛看师叔一副羊癫疯发作的模样,吓得死死拉着自家师傅的袖子,就差给他跪下了:“师傅,师傅,您可不能走哇!”若是救命稻草走了,师叔还不知要怎样拿他撒气!
黄大夫无法,也是看自家一向老实巴交的大徒弟满面惊恐,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实在可怜,便硬下心肠不去想那些等待他救治的病患,答应留宿一晚。
这一大清早的,黄大夫正在院子里打养身拳,石斛和晏晴正在合力打扫院子,张老头儿却是指使石斛搬了张躺椅,他自己裹了厚厚的棉被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哼哼唧唧地“养伤”,林笙乍一冲进来,旁人还没什么,黄大夫心头却是十分不悦。这小子昨日就冒冒失失往后院冲,今日还是如此,可见实在没规矩。有这般不知礼数的下人,主子能好到哪里去?这主仆二人看着倒都是人模人样的,内里怕是两个绣花枕头,祖上十之八九没什么根基,至多是个暴富的商贾一流!
黄大夫自诩阅人无数,这回却是看走了眼!这都是后话。此时他停了身形,皱着眉头喝道:“木生!”
林笙一个急刹,拱手道:“黄大夫早!”黄大夫看他额上一层汗,虽然不喜,但还是开口问道:“看你形色匆匆,何故如此焦急?”
林笙耐着性子道:“方才晚辈看到有官差挨家排查人口,想到我家公子与我的籍帐都在火灾中烧毁了,不知等下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故而急匆匆回来报与我家公子。”这套说辞是他方才在路上就想好的,并无什么破绽,因此此时就坦然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