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晴满面忧色,在一旁用热水浸了帕子,拧得半干,俯身小心翼翼地擦去青虎额上细密的汗珠儿。石斛端着铜盆进进出出,及时更换干净的热水,还不时给他师傅打个下手。青豹见了哥哥可怖的伤口,吓得只知道哭,晏晴怕他受惊过度,欲要将这小人儿抱出去,他却死活不肯,虽然小脸儿煞白,却趴在炕边死死握着哥哥的手,仿佛一松开哥哥就会消失不见似的。看在众人眼里,不由心中恻然。黄大夫淡淡瞥了景祯一眼,其中暗含警告之意,那双见惯了生死的眼睛似乎能洞察人心一般,却最终叹了口气,拍了拍青虎的手,起身离了屋。
这屋里所有人都忙着照顾青虎。只有景祯什么忙也帮不上,像个局外人一般袖手站在门口,望着这一屋子的忙乱。
他如何听不出黄大夫之前的言下之意?当时他面色不显,心底却亦是愧疚不已。事实上,黄大夫说的不错,若不是为了帮他,青虎无须这般拼命赚银子,更不会因此受伤。青虎待他一片赤诚,他却隐瞒得滴水不漏,连所谓欠下巨债,也不过是为了能名正言顺继续隐居在此而已,却哄得青虎这傻小子真以为他们走投无路,连着两日天不亮就出去卖苦力,赚得几分极微薄的银两,自己毫不藏私,高高兴兴地尽数捧过来送给他。
虽然他隐瞒身份乃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但对于青虎,他是真的感觉到内疚,大约是因为此人的赤忱良善,是他生平仅见罢。患难之处最见人心,他总算真切体会到这句老话的意思。此时他的身份一无所有,却能得萍水相逢之人如此相待,令见惯世人尔虞我诈的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林笙来的时候,他正在心里暗暗决定,来日一定要厚报此人,否则他真是枉为龙子凤孙,枉为镇守一方的藩王!
此时见林笙一脸焦急,景祯便侧身示意他进去看看,特意嘱咐他:“莫要啰嗦什么。看过便退出来罢。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让他好生歇着是正经。”语气中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关心,林笙立即感觉到了这份不同寻常,不由暗自纳罕。尚未进王府,竟就得了殿下如此青眼相看,这孙青虎莫非真是祖坟上烧了高香?
青虎看到林笙刚过了中午就回来,且不像是个颓废的模样,虽然自己伤处疼痛难忍,却还是挣扎着挺起身子招呼他:“木生兄弟,你今日回来甚早!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见他伤成这样,还满心惦记着自己出去“筹钱”的结果,林笙不由面上一红,心中也是十分感动,哪里还好意思说个“不”字?忙上前将他按回炕上:“兄弟,你快好生躺好!这伤了筋骨可不能随意乱动,一不留神就长歪了!托你吉言,今日着实幸运,我一下子便筹到了四百两银子!”为让青虎相信,他还自怀里掏出一直捂在胸前、热乎乎的两张银票,在青虎面前晃了晃,“还有几个朋友也许诺借钱与我们,余下的不出几日应当就有着落。兄弟,这些日子承你费心了。你千万好好养伤,待你大好了,咱们一同喝酒。”
青虎高兴极了,对晏晴道:“阿晴,你听到没?木生筹到银子了!足足四百两呢!”开心得仿佛是他自己得到的一般。
晏晴今日本来心情极好,可不想还没到中午,黄大夫就进了门。她想着这下糟了,正主儿突然回来,这地方大约再住不得了!正心里乱糟糟的,青虎又意外受伤被人抬了回来,看到他的血都浸透了棉鞋棉裤,她担心得眼泪一下子迸了出来。伤筋动骨一百天能恢复都算好的,这时代医疗条件有限,青虎他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若是因此跛了,他日后还怎么狩猎?
又担心万一黄大夫赶他们走,他们身上没银子,青虎受了伤,她和青豹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他们三个要到哪里落脚去?一时脑子里乱成一团,只觉满心凄惶。
此时见青虎如此豁达乐观,还只顾担心木生主仆的债务,她真不知说些什么好,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低声道:“萧公子他们的难题就要解决了。青虎哥,这下你放心了罢?你要快些养好伤,青豹还指望着你呢!”她心里其实也将青虎当做了靠山,此时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却是不好说出口的。
青虎笑道:“我省得的。”半躺着向屋内的其他人一抱拳:“让大家伙担心了,是我的不是。”众人自然是一通安慰,而后才陆续散去,让失血过多的他好好补眠。
因着青虎受伤这件事,医馆的午饭一直就没顾上开伙,此时晏晴便快步去灶房给大家生火热饭。林笙已经在府里混了个半饱,景帧心绪不佳,也没什么胃口,这主仆二人便回屋密谈去了。石斛饿得不行,巴巴地跟着晏晴去了灶房,找点儿能吃的先垫垫肚子。躲在药房里的张老头儿更惨,他一直透过木门的缝隙密切注意着晏晴的动静,见她终于走出青虎的屋子跨进灶房,饥火顿时烧得他理智全无,一咬牙便打开了门,甩开老胳膊老腿就往灶房那方向冲去,打算速战速决,拿些食物再躲回药房。师兄此番回家来探亲,连行李都不曾带回,肯定是不会过夜的。只要熬到他离开,自己就安全啦。再过个几日,等师兄带着徒弟们回来住,自己应当已经离开翼州城远走高飞了!下次再见又是一年之后,这老家伙总不好意思还记着一年前的仇吧,嘿嘿嘿。
他这边如意算盘打得山响,得意地一脚跨进了灶房,可人还没站定,心中突然警铃大作,几乎是本能地立即觉出不妙,想要倒退出去,却已然来不及了。只见他师兄黄大夫突然从天而降,拎了根胳膊粗的柴火棍横眉冷眼地立在他面前,恨声道:“孽障,瞧你做的好事!把我黄记医馆折腾得反了天了!”
张老头儿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自己这个师兄。师兄对别人都是慈眉善目,可这辈子就是跟他八字不合!从进了师门开始,不管他做什么,师兄都瞧他不上,各种嫌弃。师傅在世的时候,师兄总背着师傅揍他;师傅不在了,师兄就光明正大地揍他。想他张千叟凭着一手制药绝技独步天下,多少人跪在他脚下只为求他亲手做的一粒药丸儿,可师兄还是照样儿对他嗤之以鼻。他这辈子挨师兄的打实在挨得太多了,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和生理反应,一听到师兄咆哮着“孽障”二字,无论什么场合,立马就怂,腿脚酸软,忍不住想要抱头蹲下。
石斛早拉着晏晴小跑出了灶间,并且从外面拴上了门,把这老师兄弟二人关在里头好生“叙旧”。晏晴听到灶间棍棒打在人身上的闷响和张老头儿的鬼哭狼嚎,很有些于心不忍,紧张地拽着围裙,悄声问石斛:“咱们这样不好吧?”石斛威风凛凛地把着门,听到里头师傅教训师叔,感觉十分解恨,恨不得拿把大铁锁再把门加固一番,听到晏晴这么说,眉毛都没动一下:“晏姐姐,你莫白操师叔的心。我师傅下手十分有分寸的,师叔也就是会干嚎,其实师傅根本不会伤到他一根汗毛。”
既然石斛都这么说了,晏晴这个外人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得讪讪地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等着黄大夫教训完张老头儿,自己再进去做饭。
景帧从他屋内的窗户往灶房那边看。张老头儿的哭嚎动静实在太大,他不可能听不到。灶房里的家法持续了足有顿饭功夫,他的嚎叫声才逐渐低下来,变成委屈的抽泣和模糊不清的控诉。林笙汗毛直竖,做梦也想不到瘦弱和蔼的黄大夫竟然这么剽悍,把个难缠无比的张老头儿收拾得鬼哭狼嚎。想到不久前自己闯进医馆大门时,他拿一颗花生米弹了自己膝盖弯一下,当时还觉得他一介老朽,对上正值年轻力壮的自己实在有些不自量力,如今看来,他对自己已经是格外手下留情了。
“药王张千叟,竟然会这么害怕黄大夫。”景帧放下茶盅,若有所思地道,“他这个师兄,可不简单啊!”
林笙点头称是,并将公孙先生说要派人扮作药王,在翼州城内走动,引着陈悉致的人乱了视线的计划禀告于他。
景帧略一思忖便点头允了,又问陈悉致和王荣之间盯紧了不曾,可有异动?林笙回答已经派人密切盯着了,暂时还没发现什么异常。此外殿下吩咐公孙先生办的几件事都已经办妥,公孙先生让他转告,请殿下放心。
景帧面色淡然,望着院内唯一的老树不置可否。
他蛰伏在这里已经十几日了,最近总隐隐有一种预感,怕是不日就要面对一场腥风血雨。是以,想要放下心来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