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背着手站着,朝他微微颌首:“正是。”
林笙在医馆住的这些日子,虽然大多早出晚归,可也知道医馆主人黄大夫是一位德高望重、仁心仁术的医者,当下强忍住拔腿往后院赶的冲动,又深深鞠了一躬:“不知您今日归来,请恕晚辈无礼。”
“借住的?罢了,你自去罢。”黄大夫心下暗暗叹息又来一个,朝他挥挥手,竟然就自顾自坐下吃起茶来。
林笙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怎地突然就意兴阑珊,问也不问就放他走。他是不知道,黄大夫二十几天未归,今日早上风尘仆仆一进门,就经历了怎样郁闷的心路历程。
自城内暴雪成灾以来,陈悉致下令在城中寻了个可容纳数百人的宽敞之所,临时充作医馆,将满城大夫集中到那处,专门诊治被砸受伤、因冻受风寒的百姓。黄大夫精通岐黄之术,更难得的是医德高尚,在城西乃至整个翼州城都有极高的声誉。因此,官府第一时间便派官差前来征召。遇上这等天灾人祸,黄大夫当然义不容辞,简单收拾了些换洗衣物,带着杜仲、苏叶两个小弟子,背着药箱就上了前线。
满城前前后后上千个伤患被送去那里诊治,不过八十几个大夫,所有人都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无。黄大夫更是夜以继日、废寝忘食,连除夕之夜都无暇回来。自家医馆和他那个极不省心的师弟,就俱都丢给染了风寒不能同去的大弟子石斛来照看。这几日不少患者陆续痊愈归家,他手头的事务总算少了不少,因为心中实在挂念师弟和徒弟,他今日便向官差告了假,独自抽了空子回来探望(其实是担心不着调的师弟把他的大弟子欺负得叛出师门……)。
一跨进家门,黄大夫就扶额长叹。这回师弟果然也没让他失望,正在堂屋里头掸尘的石斛乍一看到他,先是一愣,哽咽了一声“师傅”之后,两行热泪立马滚滚而下,那眼神里全是对他师叔的血泪控诉。他还没来得及安慰这个心灵饱受创伤的少年,就发现自家后院里人声鼎沸,竟然塞满了来历不明的人,着实唬了他一大跳!奔到后院一瞧,好家伙,真是什么人都有!一位落难公子,一位无家可归的姑娘,一个大病初愈的瘦弱幼童(他只认识青虎,没见过青豹),全都睁着好奇的眼睛无辜地望着他……他登时额头青筋乱跳,脑壳子疼得嗡嗡响,撸了袖子就去找师弟算账,没想到这心虚的老家伙前脚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后脚立刻“刺溜”逃进了药房,任他在门外怎么拍门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只把那扇破门关得死死的,死活不肯出来见他,气得他风度全失,恨不能拿个鸡毛掸子狠抽他一回,就像四十年前他经常背着师傅干的那样!
这一口气儿还没顺过来,石斛又怯生生地跟过来禀告,说是有人受了伤,已经抬到后院来了。他越发气急败坏,不由得回头吼这突然犯傻的大徒弟:“咱们医馆难道成了客栈不成?为师不过二十多天没回来,你们就把规矩忘得一干二净!患者一向在前院看诊,你往后院抬个什么劲儿?
石斛难得见到师傅如此面目狰狞,吓得眼里含了两包泪,嗫嚅着解释:“可受伤的是青虎哥。师傅您以往不是说过他不算外人的么?他这一向也是住在咱们这里的。今日他出去做工,不慎伤了脚,不往后院抬,却往哪里抬去?”
黄大夫一愣,深吸了一口气,把满心火气压了又压,问:“青虎?西山来的孙青虎?”
石斛连连点头,并侧过身子指着倒数第二间房解释,说那屋里住的幼童是青虎的弟弟青豹,又告诉他从灶房急匆匆奔到青虎身边的姑娘乃是青虎的义妹。至于那位站在门口皱眉望着他们、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乃是青虎从火中救下的萧公子。
虽然关系乱七八糟,但也总算将这些人的来历捋了一遍。看来并不是像他之前担心的那样,是师弟从街头随手捡回来试药的。黄大夫心下稍安,沉声道:“暂且饶过你。先去看看青虎的伤。”
青虎是被两个身着下人衣衫的壮汉抬回来的。今日做工的那一家请他修葺围墙,他站在墙下帮着给骑在墙头的师傅递送石料,不料那堵废墙突然倒下,他一时躲避不及,被砸伤了脚踝。主家见状,立即派家丁送了他回来。那俩人怕被讹上,待送到了地方把人抬进了院子,扔下一串大钱就匆匆走了。也算青虎运气好,正巧碰上黄大夫回家探亲,不然处理这种外伤,张老头儿肯定是懒得动手,最多给他撒点儿止血生肌的药粉就算大发慈悲了,至于骨头有没有受伤,最后会不会长歪,他是丝毫不会管的。黄大夫上前与疼得面色惨白的青虎打了招呼,和石斛一起将他抬到他弟弟那屋,先花了大半个时辰动手帮他检查诊治了一番,才回到堂屋饮些热茶稍事休息,顺便冷静冷静。
没想到坐下又是一肚皮的火气。和所有正常大夫一样,黄大夫向来有不轻的洁癖,对诊治患者的环境和起居之处的卫生要求尤为严格。可看看前院,被师弟祸害得狗窝似的,不但杂乱不堪,还到处一股臭烘烘的异味,他站在屋里不过一炷香功夫,就被熏得要吐,不顾眼下天寒地冻北风凛冽,立刻动手打开了大门通风散味儿。恨恨地想到师弟那混账东西还龟缩在药房不肯露面,让他想要揍人也无计可施,心情真是差到极点。正巧这时候林笙跑进了门,还二话不说就往里冲,恰好撞到了他的枪口上,没拿花生米弹这厮的脑门子,已经算是他老人家克制又克制了。待到问清楚了此人又是最近借住在此的,登时连过问的兴趣都没了,挥挥手让他自便,只管把这账又记在混蛋师弟身上。
林笙也无心再接着与他寒暄,一脚跨过厅堂的隔断疾步往后院走去,刚踏入后院,就看见他家殿下背对着他好端端地站在青虎青豹的屋子门口,正与端着个铜盆从屋内出来的石斛说话。
他顿时心中大石落地,快步走过去请安:“公子,小的回来了。”余光瞥见石斛端着的那铜盆里全是血水,又听到屋内有孩童的哭泣声传来,不由唬了一跳:“青豹怎么了?”他并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小青豹有什么不好呢。
他因着对青虎十分高看,连带着对他弟弟也爱屋及乌,此时这份担忧千真万确。
一旁的石斛回答:“木生哥,不是青豹,是青虎哥受伤了。”
“青虎?他不是出去做工去了?好好儿的怎地会伤着?伤在哪儿?”一听是未来极有可能并肩共事的兄弟受了伤,林笙更是着急起来。再看自家殿下,面上亦是一片忧色。
石斛探头往房内看了看,小声对他道:“他砌墙之时,不慎被倒下的墙砸了,伤在脚踝。”青虎哥自责得很,觉得拖累了弟弟和晏姑娘,石斛担心声音太大刺激了他。
林笙“哎”了一声,搓着手低声问道:“这可怎生是好?可伤着筋骨没有?”
石斛道:“亏得今儿我师傅回来,能及时帮他诊治。我师傅说了,青虎哥左脚的脚踝骨头裂了,好在没碎,但还是需要用木板固定住,至少卧床静养三个月才行。若是养得好,日后恢复个七八成,问题不大。”
林笙呆了一呆。青虎以狩猎为生,整日在山道丛林间奔走,双手双脚对他来说何等重要!此时他心里怕是懊丧极了。试想,如果他自己握剑的手受了伤,一身功夫因此打了折扣,他要难受成什么样儿?!还不如给他一刀来得痛快。
景帧心情很有些复杂。方才他已经进屋探过青虎一回,那时黄大夫正在用盐水清洗处理他血肉模糊的伤处,只见那年轻的猎手疼得额头上全是豆大汗珠,可见到他还是强撑着一笑,歉疚地道:“萧公子,真是对不住。本来是想多赚些银子,帮着你们还债的。可如今看来,暂时不能够了。”
黄大夫不客气地斥他:“自身都难保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人活一辈子,先得顾着自己,总操别人的闲心,迟早累死你。旁人有手有脚的,轮不到事事由你出头。小子,我可告诉你,若是养不好,你这只左脚废了也不是不可能!老老实实给我在床上呆着,没事多想想你弟弟。”
黄大夫不认识景帧,更猜不到他的真实身份,这话听起来是在骂青虎,其实未尝没有指责景帧的意思。黄大夫自青虎少年时就已经认识他,知道他为人淳朴,极重义气,这一回拼命出去做工,说是要帮别人还债,他顿时侧目,心底已经将景帧看做利用了青虎善良的无耻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