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夫闻言“哦”了一声,便不再关心,摆了个起势,重又练起拳来。他虽然心善,却并不喜揽事上身,瞎惹麻烦,不将这来历不明的主仆二人请出医馆,依旧供着他们吃喝,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林笙见黄大夫如此,便行了个礼,匆匆往景帧的屋子跑去,要向主子禀报。
晏晴闻言却是大吃一惊,手臂一时似有千斤重,手里握的扫帚再也挥不出去。官差突然上门查户口?天哪,她是个说不清楚籍贯的黑户,哪里来的籍帐?若是被查出来,是要被逐出城去还是怎地?想到这里不由脸色一白,瞬间汗透层衣,好像罪犯陡然看到警察一样,心虚腿软,恨不得挖个洞躲到地下去才好。
石斛不知道她并非是没有本城籍帐,而是什么地方的都没有,连城外的流民都不如。此时见她脸色苍白,以为她是担心她和青虎三人不是本城百姓的缘故,忙安慰道:“姐姐莫要担心,我师傅与不少官差都相熟,待会儿帮你们好好说道说道,他们未必就会那般较真!”晏晴心里有鬼,有苦说不出,勉强朝他一笑。
黄大夫闻言差点一个趔趄。自家这大徒弟天性纯良,又是个实心眼子,一向都是最老实省心的。可这次不过二十多日没见,怎地成了个好惹是非的性子?瞧他那自告奋勇的模样,竟然替师傅都做起主来,胆子当真肥了!不由狠狠瞪了瘫在躺椅上装死的师弟一眼,一定是这厮带坏了石斛!
青虎昨日受了伤,是以他还没来得及问清这姑娘是怎么回事。几个月前最后一次见他,还没听他提起过什么义妹,怎么这当口天上突然掉下个妹妹来?他暗暗观察,这姑娘虽然穿着极为普通,做事也十分麻利,但眉目姣好,举止有礼,尤其是通身气度,并不像是小户人家能养出来的,怎么会与深居山里的青虎兄弟扯到一处,回头还要好生问清楚青虎才是。
别人并不知道黄大夫与青虎家的渊源。黄大夫与青虎的父亲孙彪其实相识甚久,久到在青虎出生之前就有了交情。这些年来,平日除了看病抓药,似乎翼州城里人人称颂的黄大夫与西山深山沟沟里头的猎户人家并无交集,但实际上他暗中一直对这相依为命的兄弟二人颇多关照,不但经常免费看诊赠药,还常常接济他们一二。青虎虽不善言辞,也知黄大夫对自家格外不同些,因此对他也如家中长辈一般尊敬。这些内情只石斛略知一二,连黄大夫的师弟张老头儿也不知晓。当然,这老家伙平日大大咧咧的,就算与他说,他也不会往心里去。可能是基于这个原因,黄大夫也懒得与他口舌。
黄大夫不好拂了大徒弟的面子,在晏晴怯怯望过来时,只沉着脸色一声不吭地打着拳。见他没有一口拒绝,心里也有些忐忑的石斛顿时笑逐颜开:“师傅这是肯了。姐姐,你快谢谢师傅!”
晏晴忙丢了扫帚,快步走到黄大夫身旁福身谢过,而后道了声歉,转身离开去找青虎商议了。她的情况并非表面上那般简单,对黄大夫是否能够帮上忙,她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还是赶紧去找青虎讨个主意。
一时院子里的人只剩下继续扫地的石斛和黄大夫师兄弟二人。张老头儿听了官府要来查籍帐,无所谓地撩了撩眼皮儿,继续躺着挺尸。他才不担心呢!他虽非翼州本城户籍,手上却有翼州本城籍帐。事实上,不止翼州,大周朝哪座城的籍帐他都有!倒不是他在各地官府都挂过号,而是因为他自少时便全国游历采药,遇上地方官差盘查乃是常事。因为籍帐一事,可没少被官差敲诈勒索,便是衙门的大牢也是蹲过几日的。于是他后来一怒之下,便尝试着自己做假籍帐带在身上行走,渐渐便练出了一手这方面的绝活来!
这里就要提及大周朝的户籍制度了。虽然国力强盛,但其毕竟是封建王朝,户籍制度虽然颇为完备,但与现代利用电子科技管理户籍的模式相比,根本没法相提并论,还是有许多空子可以钻的。
大周建朝之初整理户籍,也进行人口普查,而后颁发籍帐,在一张约一掌宽二掌长、极耐保存的牛皮纸上,将所持之人的籍贯、居住地、姓名、性别、年龄等,标注得相当完备。又在籍帐的基础上建立各户籍册,列上该户徭役、纳税等补充细则。籍帐和籍册十年编造一次,以调整赋役、增减丁银。
那么问题来了,十年之内如果有人口变动,比如死亡、失踪等,因为登记周期过长,就很难及时反映在籍帐上。而且籍帐上以寥寥数语描述持有人登记时的容貌体态特征,如“男,身长七尺,偏瘦,额头有痣,左脚微跛……”等等,实在太过抽象。十年时间一般人的面貌都会发生很大改变,不说别的,就说体重增减都能让人变成另外一个人。因此这种外貌描述的参考价值,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张老头儿便是钻了这个空子!他凭着一手制药的绝技,也认识了不少达官贵人,其中就有专管户籍的地方官员,被他拿救命的药丸儿做诱饵,弄到手上百张专做籍帐的牛皮纸,足够他这辈子在全国流窜了。那纸乃是朝廷密制,质地不比寻常,市面上绝对看不到的,简直比官府的大红印章还防伪。有了这个,造假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啦!而籍帐上面登记的内容,只要是个书生都会写,没什么技术含量,只有落款处各地官府的红印章,决定着剩下那一小半儿成功与否。
各地官府的印章大不相同,这就给造假增添了难度,但这也难不倒他药王张千叟。因为籍帐并非什么贵重物品,只要找个借口看看别人的,照着做个假章就成了,无非是他每换一城,都要重新刻个章罢了。
当时世风淳朴,没几个人像张老头儿这朵奇葩一般想到官印造假,不是不敢,而是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自然也没有人像在现代那样,在大街小巷支个摊子刻假章卖钱。张老头儿只得自己动手琢磨怎么刻。好在他长年制药,手指虽然粗短肥胖,却是灵巧异常,兼之熟能生巧这句话大抵是不错的,如今只消瞄一眼别人籍帐上的印章,下一刻他便能用萝卜、土豆或者其他什么,飞快地刻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有这等奇技傍身,他还怕个鸟!除了出国目前仍不能实现,在大周境内他简直是横行无阻。个把翼州当地的官差来查籍帐,那太不在话下了,屋内妥妥地备着翼州本地的籍帐呢!
他这边胸有成竹地躺着,后面两间屋子里的人却都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林笙站在桌子旁声音很低却很急切地道:“此地极不安全,主子不若先回王府。”
景帧皱眉道:“照你说的,路上官差来去频繁,若穿过整座城回到王府,本王不知都暴露了几回了,实在太过冒险。”
林笙搓着手焦急道:“不知那陈悉致捣什么鬼!若说他是为赈济百姓,属下却是不信的。不知是否冲着殿下来的!若是这样,真是大事不妙!”
景帧不悦道:“慌什么!若是情报无误,他定不会知道本王已在城中。依我看,他是为了搜寻药王张千叟。”
林笙道:“虽是如此,但我们没有本城籍帐,万一官差非要查验正身可怎生是好!”他的户籍挂在临阳王府,而景帧根本没有那张牛皮纸!他的“籍帐”乃是皇室玉牒,好好儿地供在临阳城的皇族宗庙中呢!
景帧一下子也想不到好的法子,一时两人皆陷入沉思。
隔壁晏晴站在青虎炕边绞着双手,亦是满面焦急:“青虎哥,我,我会不会被抓起来,或者被赶出城去?”
青虎撑着身子倚在炕头安慰她:“也不会到那个地步。依我看,官府只是为了摸清受灾人口,方便赈灾,倒也不是赶尽杀绝,总不能没有本城籍帐,便抓起来坐牢罢,这罪名也不好定不是?我们又不要他的赈济,只要黄大夫不赶我们走,旁人就不好说什么!”
晏晴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不是没有本城籍帐,却是什么籍帐都没有的!”
青虎愣了一愣,想起来晏晴的情况确实特殊,这下子他倒有些没底了。没有籍帐,那就任由官府拿捏了,官差如果心善,说你是流民还算好的,若是碰上存心找茬的,将人当做别国的探子、间谍抓起来,那就真的棘手了。
想到这里,他急得坐了起来,问她:“黄大夫怎么说?”
晏晴苍白着脸,不确定地说:“石斛说他肯帮我们,但他并未开口说过什么。”
青虎呼地掀了被子,竟想要自己下炕去:“我去问问他。”他想着这一次一定要求黄大夫帮帮晏晴,日后他情愿自己做牛做马偿还这份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