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悉致的注意力果然转到了张之平说的那两件大事上:“搜寻药王张千手一事,就按你之前说的做,明日便开始全城排查。至于天使即将驾临一事,算来也没几日了,你可曾想过,城墙下那些围城的灾民要如何妥当转移?”
“转移”这个词,用得实在委婉。事实上二人心里都清楚,城墙下至少聚集着三千灾民,据守城的将领每日来报,这数目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却要往哪里安置去?想当时流民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陈悉致与太昌府府尹孙黔生紧急商议之后,立即派兵将城门封了,又怕他们聚集起来之后发生暴乱,强行进城,便每日定时往下倾倒些掺了糠麸的黑面馒头应付着那些人,只盼能尽快熬过正月去,因为待到过了年不久,北方大地的冰雪就要开始消融,那些侥幸挺过严冬的灾民就必然要回到故土准备春播。到那时,围城之困就自然迎刃而解。
至于在这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会冻死饿死多少人,陈悉致他们却是实在顾不上的。城内受灾情形亦是严重,单城西一处,殒命者已近千人,城外那些不是本城百姓,自身已经难保,哪里还能操别人的闲心?这世道就是残酷至此,以往哪一年的大灾大难不是如此过来的?能弹压得住灾民,不至作乱一方,就已经是地方官员的一大政绩了。
因此,陈悉致问的怎么“转移”,言下之意便是打算驱逐。可那么多一无所有饿狼般的灾民,如若不动用军队,怎么可能几日之内便驱逐干净?翼州守城的兵士不过两千之数,若倾巢而出用在此处,未免太过兴师动众,不成个体统。
此事显然难以善了,怕是还要借用王荣麾下的边防军,才能做得漂亮。但边防军直属兵部统领,不归翼州地方官府管辖,若仅仅凭着私交借几十个、上百个兵自然不是什么问题,可借几百上千之数,那就非要兵部调令不可,他们一时又要人要得急,调令定是来不及去讨的。再说,就算去讨,也没个正当理由不是?调动全副武装的边防将士来驱逐手无寸铁的大周子民,此举委实太过下作。若不是迫不得已,谁也不想走这一步棋。别说纯正大周血统的陈悉致,就是张之平这个混血之人,心里也很有些膈应。想来王荣就算再铁腕冷血,也定然不会痛快点头。
更何况,王荣早上才刚传了示警的讯息前来,局势不明之时,他们正该与边防军远远儿地保持距离才是。
张之平几番思前想后,总觉无论怎样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说实话,眼下他心里也没个可靠的章程。
见心腹幕僚一时不能接话,陈悉致情知此事确实为难,光给他施加压力也是无济于事,便温言道:“之平不妨先回去,待好生思虑周详,再来回话。”
张之平面有愧色:“小人驽钝,谢大人体恤!”便恭敬地告退了。他今日手头可真全是甩不脱的大事,明日乃是正式开官衙启印之日,一应仪式准备都要他亲自安排妥当。此外秘密搜寻药王张千手之事,刘师爷想来已经去通知九坊三十六社的主事官员下午前来知州府衙议事,因为身份尴尬,届时他不便亲自出面,因此须得先去找刘师爷将细节商议周全。如何清理城墙外围,只有等过了今日再来细思万全之策了。
陈悉致费了一上午的心神,感觉十分倦怠,见日头已近晌午,他却毫无胃口,索性踱出了书房,在景色静谧幽美的园子里头漫步欣赏了一番,最后往后院他新近纳的第六房美妾处歇中觉去了。
若是他知道,此时他一向敷衍、懒得正视的翼王殿下正琢磨着如何将他大卸八块,恐怕就不是没有胃口这么简单了。
城东翼王府的书房里,一身青布棉袍、更显得身形矮胖臃肿的公孙先生正搁下手中的狼毫笔,吹干面前湖白宣纸上的墨迹。他的手旁已经摞了厚厚一叠写满字的纸张,粗略看去怕是不下三四十页之多。一旁弯腰站着的林笙仍旧穿着医馆里那身单薄的下人衣衫,伺候着给他磨了半天墨,手指又酸又冻,最终麻木得失去了知觉,见他终于写完,暗暗长嘘一口气,简直如释重负。
这书房里陈设简朴大方,用的是一水儿的黑胡桃楸木打造。这种木料成材期达上百年,硬度极高,切面花纹犹如水波,神秘古朴,位列太昌府出产的名贵木材之首,自然身价不菲。然而与只产于极南之地的紫檀木相比,价格也不过约是其半数而已,翼州知州陈悉致都用得起,咱们翼王殿下也不至于囊中羞涩,连个从三品的地方官都不如。
事实上,整座翼王府建制虽高,建筑用料却都不大配得上景祯的身份。这是因为翼州在当今圣上修建临翼大运河之前,乃是一块贫瘠至极的土地,加上周围大片大片荒无人烟的沙漠、戈壁,实在是拿不出手,朝廷一向只在此地驻军守边,从未分封过藩王在此,景祯千真万确乃是大周朝三百年来头一位翼王。
想当时,朝廷加封四皇子周景帧为翼王的旨意突然下发,太昌府府尹孙黔生责无旁贷,领命主持翼王府的修建,因时间实在太过紧迫,仅仅三个月就得建起一座占地百亩的大宅,黑胡桃楸木以及其他一些建材已经是他仓促之下所能找到的最好材料。崭新的王府落成后,不过个把月就迎来了翼王殿下。可怜孙黔生直到殿下他一脚踏入王府大门之前,都一直战战兢兢寝食难安,生怕这位出身高贵至极的元后嫡子嫌弃宅子的用材太不入流,从而怪罪于他。他万万没想到,翼王殿下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此表露过任何喜恶,极淡然地就住了进来,里头的陈设也懒得去改,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
就像这间书房,地上不过铺着常见的青石地砖。当时连地龙都没来得及埋下。如果翼王殿下在书房处理公务,便只能燃上四只银霜碳盆取暖。如今殿下不在府里,公孙先生更是好打发,他吩咐下去,连这一块的份例都给省了。他老人家早些年在安阳乡下老家过了好些年清贫日子,人早就活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一应奢侈享受之物都不喜、不惯。尤其眼下城内雪灾过后,物价一路飞涨,百姓日益困苦,他一向先天下之忧而忧,日常起居上便更是自律严苛。府里眼下数他最大,见他如此自虐,旁人也不敢过得比他舒服,膳房里这些日子就连肉丝儿都切细了许多。
到这里就要插一句题外话。要说侍卫长林笙也算是王府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了,可他却有个难以启齿的弱点,就是“惧内”,这个“内”可不是“内人”“内”,而是“内部”的“内”。不知道是不是幼年在街头流浪吃够了苦头,以致留下了心理阴影,在临阳王府里,他最怕郑管家呵斥,在翼州王府里怕的有其二,一是伍将军体罚,二是公孙先生说教。因此,他就算此时冻得晶晶亮透心凉,也不敢吱一声儿,老老实实地化身书童,弯腰站着磨那没玩没了的墨条。
殿下让他传命给公孙先生,将目前所有搜集到有关陈悉致贪赃枉法的证据集结成册。公孙先生接到军令状,顿时打了鸡血一般跳起来,立即着手整理起草。林笙在一旁只见他挥舞着狼毫,笔走龙蛇一般飞快地一张一张写下去,除了列出陈悉致送到翼王府的那些珍宝,连知州府的后花园儿造价几何、陈悉致哪一年娶了哪一房小妾、各花费多少银两都标注得一清二楚,林笙在一旁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真不知道先生整日在王府里头闭门不出,这些隐私之事都是他打哪儿打听出来的!怕是陈悉致本人都没他知道得这般清楚!看着看着,心里对公孙先生的畏惧便又上了一个台阶,谏官果然恐怖啊!退了休的谏官更是功力惊人,绝对得罪不得!
写奏折这种事儿,乃是公孙先生热爱无比的老本行。想当年,当他还吃着谏官那碗饭的时候,不把对方祖宗八代摸得底儿清,他绝不会轻易出手,“鬼见愁”的绰号绝非浪得虚名,收拾个把陈悉致,那简直跟玩儿似的,根本就毫无压力。更何况,他老人家当年乃是被迫离开热爱的工作岗位,被迫修身养性,生生憋了这么多年都没参过谁,此时一得了景帧的军令,骂人的灵感立刻喷薄而出,下笔写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林笙看那书桌上面不断增加的纸张厚度,就知道陈悉致这条老狐狸算是折在公孙先生手里了,十有八九要往死里栽。
写完陈悉致的罪状,公孙先生意犹未尽,大笔一挥,刷刷刷将景帧交代的其他几件事情,向兵部借兵、查工部锻造司的记录、寻访安置宫女墨香的家人等等,全都写成公函,命人当天就想法子隐秘地送往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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