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王全便躬身从书房内退了出来。见大管事张之平独自站在门外静候,便向他打了个招呼。张之平回过神,从袖中摸出一锭五两的小银锭子,亲热地塞进王全手里:“天寒,此时又还早,您不如去茶楼喝些热茶汤,再归营不迟!”
王全一年的军俸不过十三四两银子,平日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捞,此时将那银子一捏便有了计较,一张平凡老实的脸笑得像打了褶皱的包子:“您客气了。”心下庆幸自己此番不知走了什么****运,能得到这般美差。若是日后能够经常走走知州府,即使仕途上不得升迁又有什么关系?世人辛苦求官,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求财?就算这辈子祖宗积德能升到校尉,一年的军俸也不过五十两银子,哪有这种横财发得痛快?他心里美得直冒泡,一路脚下生风地出了知州府。
他那时光顾着高兴,还不知道不久自己就要大祸临头。可怜他因为出身卑微,在军中这些年并未沾过王荣什么光。平素也不知王荣、王俊他们做下的勾当,就这一回懵懵懂懂地顶替王俊送了一封所谓公函,日后竟就搭上了一条小命去,委实可叹、可叹!
王全离开之后,张之平守在书房门口,足等了一炷香功夫才等到陈悉致在里面唤他。他抬脚推门而入,见他家大人面色苍白,失神地跌坐在文椅上,两眼空洞地望着窗外。他面前的火漆封已然打开,一张淡黄色的牛皮纸小笺应当是从里面取出来的,正握在他手里。
这种失魂落魄的神色,张之平此前从未在主子脸上见过,心里不由得直打鼓,也不敢看那小笺,低头谨慎开口道:“大人,您有何吩咐?”
陈悉致回过神来,罕见地将那张小笺往前送了送,示意他自己看。
张之平一时有所顾虑,站在原地举步不前。看吧,万一日后他计较起来怎么是好?不看吧,他这架势又是非要自己看不可。一向极有主见的知州府大管事,竟然难得地踌躇起来。
陈悉致见他这副为难模样,皱眉不耐道:“之平这是磨蹭什么?”他这才恭敬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小笺。
只见那张二指宽三寸长的纸笺上只写了两个字:查库。观其字迹,铁画银钩、笔力遒劲,乃是王荣亲笔。张之平大惊失色道:“王将军这是何意?”
其实他心念电转,几乎立刻就知道了字面下的意思,一个“库”字,定是兵部司库,除此不作他想。前面加个“查”字,其意已经不能再明显,定是王荣他得了消息,有人妄图查探兵部司库历年的兵器报废、申领登记册子。他不由得冷汗涔涔,白着脸去觑陈悉致的脸色,只见他家主子如他一般脸色惨白,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大事不妙。
兵部现任库部主事马飞把守司库已有十来年,深得两任兵部尚书宠信。他同样出身武将之家,与王荣自幼相识,且二人乃是武考同年,情谊自是不同寻常。而后王荣回到边塞家族之中,迅速成长为镇守一方的高级将领,他却依照家中长辈的安排进了兵部,做了个看似窝囊的司库,一辈子都没出过京城。俩人人生轨迹似乎全然不同,平素也没有什么交集,甚至马飞为了避嫌,平时联系陈悉致还多过王荣,可陈悉致和张之平都是心知肚明,私下里马飞与王荣的联系怕是从未断过,且他们之间定有一套隐秘的信息传送渠道。这回大约事出紧急,王荣第一时间从马飞处得到消息,便立即派人前来知会陈悉致。
为什么此番传信的换成了不起眼的王全,便不难理解了。想来是王荣担心王俊已经被人暗中盯上了,一时不敢让他出来行走。
陈悉致顾不上细思王荣、马飞之间到底还有什么不为他所知的勾连。他只知道若是马飞这些年在登记册上私下做的手脚被人发觉,他陈悉致虽不是主犯,可也难逃一死。
可是,这怎么可能?废旧兵器清点入库,向来是库部主事说了算,多少年来,马飞将例行的登记册子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向是大大方方存档的,一般人即使有心,也绝对看不出有什么蹊跷。是哪里出了纰漏,让人看出不对来?而今兵部内部有人试图查阅,定不是为了看这本明册,打的应是马飞私下里那本暗册的主意。这人突然发难,出手便是查库,定然也是个行家,想来不像一般人那么好糊弄。这下子他们可有大~~麻烦了,一步行差踏错,便要粉身碎骨!
到底会是谁?陈悉致一瞬间脑海里已经过了十几个熟人面孔。可他思来想去,自己为官二十载,在吏部考评向来极好,且这次赈灾得力,马上就要得到陛下嘉奖,可以说是风头正劲。这些人与自己纵然有过一些小龃龉,却还远远不至于让他们这般费心惦记,乃至要下狠手置他于死地的地步。
难道是他陈悉致树大招风?眼看自己有望入主太昌府,有人眼红盯上了自己?他将平日太昌府官场上暗中较劲的几个对手细细过了一遍,还是觉得实在不可能。不是那些对手太弱,而是毕竟边防军的废旧兵器每年报废之时私下扣留一部分卖往西域一事,他在其中并非主要角色,只是负责外围联络而已,并不起眼的。须知他乃是牧守翼州的地方大员,由他负责出面沟通西域,明面上丝毫不逾规。同时他还帮着王荣暗中打点京城各部的关系,作为边疆的地方官员,外事交往和沟通朝廷本来就是他分内之事,暗中做点儿私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这两方面的关系他精心经营多年,公私之事皆是做得天衣无缝,谁有这般能耐,能发现其中文章?
此时他光往政敌那一路上想,做梦也想不到,乃是自己这一年多来往翼王府源源不断送上的厚礼露了马脚,被韬光养晦的公孙兼明揪住,一路顺藤摸瓜查了下去,最后拔出个萝卜竟然带出那么多泥来!他更不知道,他一直不曾重视、甚至还有些轻视的翼王殿下正在暗处紧紧盯着他,只待证据确凿,便要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抵罪。
他正在绞尽脑汁地苦思,一旁的张之平出声提醒他:”大人,会不会是王将军在京中得罪了人?或者是马主事的宿敌要找他的茬儿?”
这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陈悉致的脸色立时恢复了些许,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不由得一拍着桌子站起来:“多亏之平提醒!本官差点被王荣这厮唬住了!”
他真是魇着了!这事儿十之八九跟他没关系,应是王荣、马飞惹出来的祸,他干什么往自己身上揽!他心里甚至很不恰当地借了个喻,觉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在这整件事儿里头说白了也就只是个牵头的,具体的事情都是王、马在暗中操作。京中有人查库,他王荣急吼吼地来知会他做什么?赶紧去摆平了才是正经。他对王、马二人的活动能力还是极有信心的。刚才一紧张,一时竟没想起来,其实兵部查库这样的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了。两年前,时任兵部左侍郎的刘为行因与马飞不合,曾命人对库部的登记册子进行过一次查阅,想挑出刺儿来迫他请辞,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反而惹恼了兵部尚书卢由检,斥刘为行“操同室之戈,无故攻讦下属”,反逼得刘自己上折子辞了官。自此之后,马飞在兵部更是无人胆敢轻易招惹。此事当时他不知道,乃是事后过了两个月,一次宴饮之时,王荣轻描淡写告诉他的,当时他还惊了半晌不能言语。刘为行官至正三品,比他这个从三品的地方官还高半级,竟然说被扳倒就被扳倒了。从此对王、马二人的本事更是长了见识。怪不得人家有这个胆子合伙做这等凶险的兵器买卖,原来是腰子粗,扛得住!
这么一想,陈悉致便安心不少,想到之前自己竟然在属下面前张皇失措,不免有些恼羞成怒。掩饰地清了清嗓子,恨声对张之平道:“真不知道王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事儿他们自己摆平即可,巴巴地来知会本官做什么?!笑话,难道本官手那么长,能管到京城里去?”
张之平点头道:“大人说得是,我们已然知晓此事,担心也是无用,也做不了什么,相信王将军、马主事会妥当处理的。眼下城内赈灾事务已经如此繁重,而城外聚集的灾民恐怕不下三千之数,天使马上就要驾临,这些灾民若依旧围在城墙之外,怕是有碍观瞻,若惊了天使,便大为不美了。如何将他们疏导至别处,乃是一件令人头疼之事。此外,中宫交代的事儿也刻不容缓,咱们把精力放在这两件大事上,别的竟不去管他,闭了门静观其变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