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合格的心腹,平日自然要努力在主子面前展现自己的智谋,却万万不能表现得什么都清楚,什么都了解,什么都尽在掌握,因为这样会让主子觉得凡事都让你牵着鼻子走,他也许一时不会反应过来,还会夸你机灵能干,但事后若回过神儿,很可能心里会非常不爽,甚至对你颇为忌惮。
张之平伺候陈悉致二十多年,足足当了二十年的心腹。对此,他实在很有心得。因为肤色的关系,他虽然生在大周朝,却从小受尽了歧视和冷眼,只有低三下四、察言观色才能够艰难地活下去。待少年时机缘巧合遇上陈悉致,并辅佐其一路为官,如今他自己虽然已经是知州府里一人之下的人物,却仍然一如既往地不骄不躁,谦卑低调,一双隐泛蓝光的眸子将察言观色的本事练得愈发炉火纯青。
陈悉致果然很满意,不轻不重地斥道:“怎么不打听清楚再来回话?若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儿,还不得被你耽误了?”
张之平诚惶诚恐地躬身行礼:“是,确是小人疏忽了,请大人责罚!”
陈悉致摆手道:“这回就算了,堂堂知州府的大管事,在小子们面前受罚像什么样子?大人我都替你臊得慌。知你平日手头事儿杂,可边防军那边的消息都是大事,怎可如此怠慢?下回你可得长点儿记性!还不速去带人过来?”
“是,是,多谢大人宽宥!小人这就去传唤!”
言毕,他便倒退着出了书房。这书房是在知州府的后花园中,园子不大,但亭台水榭一应俱全,充满精致婉约的江南风情,只见书房外是一个百尺见方的水榭平台,凋敝的紫藤覆满瘦骨嶙峋、险怪奇巧的假山石,环抱一弯湖水。湖面此时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大半覆盖着枯瘦、形态各异的残荷,正在寒风中瑟瑟轻摇,别有一种凄然之美。
这园子设计得匠心独具,四季各有胜景。冬季自不必说,美如一幅静谧的水墨画。春天时湖边兰芝亭亭,芳草萋萋;夏季湖上荷花映日,莲叶无穷;秋日园中黄叶纷飞,花草萧瑟。湖心架设一座蜿蜒小桥,通向湖的另一边,那里有一扇半圆形的月洞门,通往知州府前院。
确定已经不在书房的视线之内,张之平站直了身子,不疾不徐地缓步上桥。此时他的脸上常年挂着的谦卑表情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淡然到有些严峻的神色,这让他那张具有异域风情的脸看起来格外五官深邃。若是府里旁人见到,恐会对这张面孔大感陌生。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园子里熟悉至极的景致,这里的一石一木,都是他花费数年在江南各地苦心搜集而来,并亲手布置的,深得他主子的欢心,看起来与江南普通园林无甚二致,可因其乃是人造而成的塞上江南,其所费银两令人咋舌,大约可在江南造十个同样规模的园子。
不知想到什么,张之平突然嗤笑了一声,然而下一瞬,当他跨过了那扇月洞门,谦卑神色便重新出现在他脸上,知州府的大管事又回到了府内众人的视线之中。
边防军的传令兵是个生面孔,出身乃是王家子弟中最不起眼的旁支,名字唤做王全。他在军中已经混了十来年,不过是个百夫长的级别。若不是军中炙手可热的年轻校尉王俊日前因酗酒被打了二十军棍下不来床,这等美差也轮不到他头上。此时他拘谨地坐在知州府门房的长条凳上,对面前案几上的热茶点心视而不见,焦虑地等着知州大人传唤。
今日天色未明,王将军突然点名叫他到大帐,亲手交给他一个火漆封,命他即刻进城求见知州陈大人,务必将这火漆封交到他手上,旁人一概不得经手。得王将军亲自派下军令,他激动得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大声应了,宝贝似的揣着这火漆封就上了路。果然城门处都打点好了,守门的卫兵见到他的军牌便立马放行,不过一个多时辰,他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赶到了城南的知州府。
大清早的,门房见是边防军的传令兵前来拜见知州大人,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上报给了大管事张之平。张之平匆匆赶到门房,在门外看见这回前来传信的小兵以往从未见过,不由大感诧异,生生停下了脚步。此时恰逢陈悉致传他和刘师爷到书房议事,他便不曾进去,掉头先去了他主子那处。
此时张之平走到门房处,挥手屏退门房的两个守备,径直走了进去。
王全听到守备在门口给张之平请安,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见他进来立刻站起来行礼。张之平拱手还礼并请他坐下。王全曾隐约听闻知州府里的大管事有西域血统,今日终于得以一见,诧异于这一位中西合璧的长相,更诧异于其待人接物态度的亲切谦卑,竟令他陡然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似的。
“这么说,您是带了王将军的公函给我家大人?这天寒地冻的,您跑一趟真是不易,实在是太辛苦您了。”张之平亲手给他斟了一盏热茶,示意他趁热喝,“来来来,您先暖暖身子,咱们再来说话。”
房内燃着木炭,气氛温暖而放松,面前的男子温和的嗓音、幽蓝的眸子似乎有一种魔力,王全不知不觉就顺着他的意思喝下半盏茶,只听得对面他问:“以往都是王俊王校尉前来送公函,此番换了您,想来您也是王将军的子侄?”
王俊乃是王荣的内侄,一向深得王荣器重宠爱,这不是什么秘密。不但边防军中人人皆知,翼州官场中人也多有耳闻。王全闻言惶恐摇头:“岂敢,岂敢!属下王全,不过一旁支子弟,怎敢与王校尉相提并论?”
张之平温和一笑,随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一边用茶盅盖儿拂去上面的茶叶末子,一边不经意地道:“您不必自谦。王将军与我家大人交情极笃,若非极为看重您,不会让您来跑这一趟。算来在下还是年前见过王将军。这一向府里忙着赈灾一事,也没顾得上拜访将军府上。年前听他说骑马伤了风,夜里有些咳喘,不知此时可曾大好了?”
王全在军中职务太低,平时等闲难见到王荣一面的,哪轮得到他贴身伺候?这等亲密之事,打听都没处找人去。他回想早上见到将军,身子似乎挺健朗的,只得硬着头皮含糊回道:“挺好的,多谢您记挂。已然大好了。”
张之平心下一沉。什么伤风、咳喘,乃是他顺口胡诌,这小子竟顺着往下说,几句话一套,便知此人确实不是王荣心腹。
边防军那边是出了什么事,才让王荣冒险起用个不起眼的新人?
他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依旧春风满面地与王全客套,奉承他年轻有为,必是极得王将军青眼。王全不由得渐渐挺起了胸膛,心里很有些得意,嘴上却仍是十分谦逊:“不敢当您这般夸赞。不过属下今日恰巧当值,顶了王校尉的缺儿而已。”
“王校尉许久不曾见到了,可是身体有恙?”张之平满面关切地问他。
王俊屁股蛋子挨了军棍开了花,作为天之骄子,他还从未如此丢脸过。王全等旁支子弟平日里被他欺压惯了,见他倒了大霉,心里都极为幸灾乐祸。然而赏罚将士也算军中机密,不能随意与外人道的。王全踌躇一番,斟酌道:“也不是。总之今日他不便前来。”
张之平情知事出有异,此人的来因与他之前所猜的大不相同,便不再与他客套,站起来简短地道:“既如此,不敢再耽误您公务,知州大人此刻正在书房等候,请随我来!”
两人便匆匆赶往陈悉致处。
陈悉致正在书房静候。他之前的猜测其实与张之平相同,以为边防军中派人前来,是告知他此番押送废旧兵器到西域诸国的交易情况。没想到左等人不来,右等人不来,正在有些不耐烦时,张之平终于把人带进来了。
他坐在书桌后头抬眼一看,见来人是个生面孔,心中先惊疑不定起来。再看看一旁张之平也是面色凝重,顿时就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对此王全一无所知,从怀里取出捂得滚烫的火漆封呈上:“属下边防军百夫长王全,王将军命属下呈上公函一封,请知州大人过目!”
张之平默默退了出去。
陈悉致生性多疑,虽然一向对他极为倚重,与王荣的合作也从不避着他,但具体的交易数目、所获利润等等,却从来不让他插手。王荣平素与他主子的书信往来,他从未见到过白纸黑字。都是他主子独自看了之后便秘密收起来,回头单捡一些枝节出来与他商议。至于那些精确的数字,大概这世上只有两位大人知道,连他也只能估个大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