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窗前有一张八仙如意纹小案几,一只玲珑精致的绯色玛瑙盆搁在案几正中,盆里的一汪清水养着一株正在盛放的水仙,十几粒圆润鲜艳的玛瑙珠儿随意堆在水底充作鹅卵石,牢牢固定住花球的鳞茎。那水仙在南方算是寻常,在边塞却是极稀罕的物事,知州府的花匠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才养得它在整个正月花开不败。相较于它,那些养花的玛瑙倒是寻常俗物了。
陈悉致望着那盆枝叶青如翡翠、花朵润如白玉的水仙,叹息一声:“我省得。只是这几年我们做的事谢皇后并不知晓,如果有朝一日她听到风声,转而怪罪下来,我们未必担当得起。”他看着张之平,脸上竟有些迷茫之色,“近来我常常突然心惊肉跳,竟至夜不能寐,似有不祥之感。”
张之平神色不动,温言道:“大人,您想得太多了。这是近来您放弃休沐忙于赈灾,身子太过操劳的缘故,如此而已。”
陈悉致怅惘地摇了摇头。听了心腹手下的安慰,他心中的重重忧虑并未散去,却又不便再说。说多了也是无益,这条路既然已经走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张之平见他不语,情知自己的安慰之言并未取得效果,心下一转便开口道:“小人还未曾来得及恭喜大人。听闻陛下褒奖大人赈灾得力的圣旨已经到了吉郡府,怕是天使几日之内就将驾临翼州。大人此番立下大功,陛下必有封赏。知府大人年前宴饮之时已经透露,他再过一年就要乞骸骨。届时大人凭借此番功绩,入主太昌府,乃是水到渠成的一桩美事。”
在他提到“圣旨”二字时,陈悉致已经面露得色;待他将这句话完整说完,他家大人已是笑容满面:“此事言之尚早,之平慎言!这么说,天使已经到了吉郡?算来离翼州也就二百多里地了罢?圣意可曾事先打听清楚了?”
见张之平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才完全放下心来,嘴上却仍是言不由衷地道:“雪灾来得实在突然,城西枉死了八百多名百姓。唉,说来惭愧!其实本官做得还不够好,若是陛下下旨训诫,本官也能领受。”
张之平摇头道:“大人此言差矣!城西本来就是棚户区,大雪又是半夜突然压下的,这等大祸,便是神仙也难料!若不是大人您当机立断,令大小官员立即中止休沐,官衙启印救灾,不但帮着安葬死者、救助生者,还每日给城外别州流落至此的灾民发放吃食,还不知死亡人口要翻几番上去!放眼大周朝,能有几位大人有此魄力和善心?您是不知道,城内百姓每日念着您的功德,有些人家甚至自发在家里给您设了长生牌位,日日香烟不断,虔诚供奉的。即使陛下圣驾亲临翼州,见了此景也要动容。”
一番话诚恳熨帖,说得陈悉致心头的一丝阴霾完全散去,不由哈哈一笑,极为畅快:“之平近来辅佐本官赈灾,也着实辛苦。但眼下还得你接着费心——刘师爷人是勤快,但毕竟世面见得少,眼界窄了些儿。待到天使驾临,接风一事还要你仔细斟酌安排,有了什么想法儿就吩咐老刘做去。待忙过了这一阵儿,我专程给你一月假,你好好歇上一歇。”
张之平闻言,向他深深作揖:“多谢大人。这些日子您如此辛劳,之平怎敢言累?只求能时时为大人分担一二,就是之平的福分了!”
这话说得十分动情,陈悉致也不由得甚为感动,一把扶起他沉声道:“你跟了我也有二十来年了,情分自不与别人相同。你放心,你的耿耿忠心我是知道的,将来断不会亏待了你。”
张之平闻言又行一礼:“那之平先谢过大人。只盼大人早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陈悉致微微一笑,不再往下接:“坐罢。你今日倒是给了我个惊喜。圣旨一事乃朝廷最高机密,你是如何得知的?”
张之平回道:“您是知道的,自打翼王殿下回京,我们的人便一路相随,原本我吩咐他们关注翼王府动向的同时,顺便拜见兵部库部主事马飞,并送上年礼。没想到北方雪灾突降,您写了折子六百里加急递进户部,小子们还算机灵,便自作主张去户部的老友那里打探了一番,说陛下没几日便有了旨意。圣旨他们当然是没福气亲眼见着,不过若是情况不乐观的话,那位老友是不会随意接见他们的。”
陈悉致颌首赞道:“满府的人,就数你最机灵,你带出来的小子们也随你。若老刘有你一半儿的智谋,本官就高枕无忧了。”
张之平道:“大人谬赞,小人不过是运道好,说白了还是大人您福星高照。”
“运道向来只眷顾有心人。”陈悉致此时似乎非要把对他的褒奖坚持到底,张之平闻言便不再客套,简洁地道:“谢大人夸赞。之前大人一直忙着赈灾一事,翼王殿下的动向,小人还没机会向您禀告——其实也无甚特别之处,既然说到临阳的事儿,小人这便一并说了罢。”
“如今满京城都在传说,翼王殿下对陛下赐的封地极度不满,在腊月二十二宫中庆典那晚,盛宴尚未结束,他就当众向圣上辞行,称要回封地,不留在京城王府过年。蹊跷的是,那位竟然立即准了,一句也不曾挽留。可见翼王殿下此番是拿乔过了头,反而惹了圣上不喜,日后离失宠怕是更进一步。盛宴之后,翼王便闭门不出,王府中尽是临阳有名的商贾来来往往,以致满城哗然,都说翼王府此番真是胃口惊人,几乎将京城市面上的好东西采买一空,为此临近过年时许多达官贵人都抱怨不休,只因那些有名的商铺一时竟然无货可买!”
“腊月二十八那日,翼王殿下的车队终于开始启程,随身携带的物资足足装了五十辆大车,每辆车上都搁一口巨大的樟木箱子,里面俱都是临阳最讲究最精致的衣食用品。小子们一直远远缀在车队后面,跟着往咱们翼州走,发现车队实在是太过庞大,道路又湿滑难行,大概翼王殿下也不能忍受路途艰苦,一路上总是走走停停,有时一日才行三四十里便安营扎寨。昨日小子们传来讯儿,说车队走到此时才出了江西府,算下来还没走到一半的路程!反而天使的车队倒是轻车简从,大年初十才出发,此时已经赶到吉郡府了!”
陈悉致将书桌上的茶盅端起来抿一口,极品大红袍的香气浓郁馥丽,带着缥缈的兰桂之气,委实妙不可言。他将茶水在舌尖上含了含才不舍地咽下,舒服地叹了口气,道:“咱们这位殿下还是太过年轻气盛。这般作态,不是赌气又是什么?七皇子景瑜有中宫谢皇后做靠山,还有令陛下和满朝文武不得不正视的赫赫战功。翼王殿下圣眷已不同往昔,外祖萧家又为外戚一支独大,早已为陛下忌惮,明里暗里都不敢轻易表明立场。单看他如今婚事还没着落,也没见萧相这个外祖有何动作,便可见一斑!他如今嫡子之位已是岌岌可危,不想着法子好好讨陛下欢心,竟还如垂髫稚童一般,想用这种法子引起长辈重视,实在幼稚愚蠢。”
张之平道:“可不正是如此!还有一事,据说他庆典第二日曾去过一趟萧相府,不知与萧相谈了些什么,出来时面色阴霾,似乎不甚如意。”
陈悉致道:“能有什么?无非是请萧相助他一臂之力罢了!如今他还有谁可以倚靠?萧相此人智谋诡谲,可廉颇老矣!他是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人了,未必能有年轻时的胆识和魄力——想来咱们翼王殿下与他外祖之间的商谈不会太愉快!”
张之平附和道:“大人高见!”
陈悉致颇为自得地摸摸下巴:“之平,你待会儿吩咐下去,咱们给翼王府准备的年礼要备得足足的。翼王殿下在临阳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到了翼州这苦寒之地,定要郁郁寡欢好一阵子。咱们更要待他亲热些个。毕竟在这块封地上,如今是他说了算。”虽然已经暗中将赌注压在毓王殿下身上,但明面儿上翼王殿下才是他的主子,至少眼下是如此,丝毫怠慢不得的。
“大人放心,小人记下了,保管妥当!”张之平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拍脑袋,“瞧小人这记性!王将军那边派了人过来,在门房等了一早上了,说有要事禀报大人!”
“哦?之平可知他来此是有何事?”
“小人不知。”
来人是边防军中的传令兵。张之平当然能猜到此人此番是为何而来,却并不说破。
他追随陈悉致时日已久,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他。他今日已经说得太多,此时此刻,必须要适度藏拙。让主子觉得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有时候是很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