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虎连汤带面一大碗痛快吃完,自出门去。晏晴将给其他人的面条准备好,在竹匾里码得整整齐齐,便出门去透透气。
她惊讶地发现那位萧公子今日起得甚早,正陪着张老先生遛弯儿,俩人并肩而行,竟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再看看石斛站在自己屋门口,也呆呆地看着他们俩,似乎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景祯正在向张老先生请教药理。原本张老头儿不爱搭理他,可听他问的是一味叫做“金文蕲”的药材,说是家中长辈患有严重的风湿,听人说此药有奇效,但极为难寻,他遍寻临阳也没见过,不知张老先生可有耳闻?老头儿才有了点兴趣回他:“那玩意儿是金文蕲蛇的皮剥下烘干而成,炮制倒也不难。需先剖开蛇腹,除去内脏,洗净,用竹片撑开腹部,盘成圆盘状,干燥后拆除竹片,便是金文蕲。关键是这蛇实在不易得,多产于南方戾瘴之地的高山上,喜食岩鼠,出没于山崖绝壁,又有剧毒,俗称三步倒的,捕蛇者即使有幸能碰上一两条,没有万全的准备,也不敢伸手去捉。”他越说越得意,颇有卖弄之意,“小子,算你问对了人!这蛇老头子每年都要亲手炮制几条,用来治风湿之症,再没有比它更好的!可别说临阳你难买到,到翼州来买更是大错特错。这地儿压根不产这个。”
景祯拱手为礼:“多谢先生指点,晚辈受教了!不知先生处可有此药?若能从您这里购得,在下真是感激不尽!”张老头儿更是自得,斜睨了他一眼:“此药金贵异常,没有千金就不要想了。莫说小老儿眼下也是客居此处,手头没有这味药,就算有,你也是买不起的。”
景祯道:“晚辈虽然一时陷入窘境,但家中尚属殷实。不知先生仙乡何处?待我来日回到家中,必定携重金登门购药。”
张老头儿随意地摆摆手:“咱们还没到那份儿交情,你就算带千金万金到我灵台山,我也不会见你。这药虽然治风湿最佳,但用来治病却是大材小用,太委屈它了。用来制毒~药才是不辜负了捉它的一番艰难。”“灵台山”三字一出,景祯心中原先的六七分猜测,已然升到了九成,面上却是愈发诚恳:“老先生,我那位长辈被风湿之症折磨了十来年,手脚俱已变形,疼得无法行走、夜不能寐,几乎痛不欲生。既知道先生您有这味药,晚辈断不能放了这一线希望!若您觉得我诚意不够,我愿修书一封,让家人带着那位长辈亲自去您府上。”
张老头儿果然烦躁起来:“你这小子怎地听不懂人话。我张千叟这辈子就这脾气,说了不给就是不给。哼!”言毕一扭身,径直往灶房去了。遛了好几圈又说了这么多话,他觉得自己必须得马上吃些东西找补回来。见他往自己这边来,站在门口看热闹的晏晴知道他是要吃早饭,赶紧转身进了灶间下面去了。
景祯没料到这般容易就套出了话。心里有了十成十的把握,不由微微一笑,也不去计较他的坏脾气与无礼,自顾自继续在院子里转圈儿。
他猜得不错,张千叟便是谢皇后翻遍了全国也找不着的药王张千手。其实张老头儿在外从来不曾刻意隐瞒自己的名号,只是一般人看到他的尊容和行为举止,下意识都想敬而远之,根本没兴趣知道他姓甚名谁。就连景祯自己,如若不是张老头儿之前拿出药来治好了他的风寒,就算一开始他就将“药王”俩字写在脑门上,怕是他也只会将此人当成个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儿。
看来他的运气,比起谢氏来还是好得多。
今日虽有阳光照在身上,天气依然寒冷入骨。没有狐皮裘衣、狼皮大氅,连他这样常年习武之人也难以抵御这等严寒。想到城外的灾民,他不由忧心如焚。蛰伏在这里已经七八日,翼州依旧没有任何解封的迹象。不知城墙下的灾民已经增加到了多少?又有多少人命丧黄泉?父皇早该接到陈悉致、孙黔生报灾的折子,圣旨是否已经到了翼州?按理王府也该同时接到主持赈灾的旨意,但公孙先生并未提及。是什么耽搁了父皇的决断?他心里思绪万千,只盼公孙先生那边早些集齐证据,好将那些罔顾黎民百姓的狗官早些绳之于法。
就在此时此刻,翼州城南的知州府,被景祯咬牙切齿念着的陈悉致正在府里的书房与两个幕僚密谈。
这间书房不大,但一应用具都是从南方千里迢迢运来的紫檀香木精心雕刻而成,地上也不是一般的青砖,也铺着紫檀香木,踩上去暖意融融。原来紫檀香木地板下还埋着地龙,不但屋内暖和得仿佛阳春三月,而且不用点熏香就散发出一股自然的檀香味儿,端的是清雅非常。紫檀香木生长周期缓慢,只产在大周极南之地的深山且数量稀少,在市面上的价值无须赘述,更何况还要从南方顺着运河一路运到边塞?是以这间书房看似简约低调,实则奢华得令人咋舌。
陈悉致坐在书桌后的文椅之上,只着一身家常细棉长袍,头戴文人青纱头巾,他今年四十有三,面色白净无须,平素极重养生之道,虽然已经牧守翼州十四年,塞北的风霜却没有一丝染上他的面容。加上常年浸淫书香,人显得格外清瘦儒雅,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坐在他右下手的是他的幕僚刘先闻刘师爷。其人刚年过四十五,翼州本地人,身材矮胖,面色焦黄。他左边之人则叫人大吃一惊,此人不还到四十岁,头发微带棕色,脸的五官虽然大致是大周的轮廓,皮肤却白得异常,一看便是异族通婚的产物。
这才是陈悉致真正倚重之人。在大周官府核发的籍帐上,他的名字叫做张之平。私下里,他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叫做古尔曼。此人聪慧过人,因为身世坎坷又刻苦异常,不但通晓大周以及数国西域文字,对各自历史、文化、政治情况也烂熟于心。他从少年时便追随陈悉致左右,但因为肤色的关系,轻易不在人前露面,只在陈悉致的私宅中做个管家。人人都以为陈悉致手下最得脸的是刘先闻,无人知晓,其实张之平才是他真正的心腹。
就像此时,陈悉致虽然是跟他们两人谈话,他的脸却是下意识地偏向左边。“昨日皇后有密旨传来,命本官在翼州悄悄搜寻药王张千手,只给本官短短七日!可怪的是并没有给本官确切资料,只说此人北上采药可能滞留在翼州,至于他年纪几何,生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外表有什么特征,竟是一概不知。我翼州城中有十多万百姓,这般寻人,还不许声张,岂非大海捞针?二位可曾听说过此人?”
刘师爷先瞟了一眼张之平,见他并无开口之意,才谨慎答道:“小的曾听说过。此人年少成名,乃制药圣手,在民间名头极大,但脾气古怪至极,不愿与达官贵人打交道,所以官府中人知道他的不多。”陈悉致殷切问道:“师爷可知此人什么模样?”刘师爷为难道:“大人容禀,小人也是偶尔听人说过几件他救人的逸事,说是他的药直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确实不曾见过他的尊容。”
陈悉致显得很失望,摩挲着书桌上的紫檀木镇纸不语。这时张之平开了口,操着一口纯正的临阳官话:“倒也不必大张旗鼓。近日雪灾,本城不少百姓房屋损毁。明日腊月二十,乃是官府原定的启印之日,之前我们仓促启印,不曾细细排查受灾百姓。不如明日开始号令城内九坊三十六社主事官员,在各自辖区内挨家入户,登记房屋受损情况,清点本城百姓籍帐,以便官府及时扶危济困。”言下之意不必再说,陈悉致早已心领神会,不由眼前一亮,击掌笑道:“之平好计谋!如此清点排查,乃是赈灾之举,谁都得赞一声本官爱民如子。”
张之平面上丝毫不见自得之色:“大人明察,九坊三十六社主事之人今日必得当面细细嘱咐,为百姓安全计,如入户排查,发现外地籍帐或无籍帐在身者,需在三日内及时造册上报。余下的便是我们的事情。既然此人被称为药王,定有过人之处,细细甄别,总能有所收获!”
陈悉致起身抚掌而笑:“刘师爷,你可听到了?就依之平的法子办。事不宜迟,你速速去通知主事官员听令。”
刘师爷应声站起来,向陈悉致及张之平二人分别施礼后,便退下传令去了。
他离开后,陈悉致对张之平更显亲热,甚而不再自称“本官”:“之平出的好法子,解了我燃眉之急!”张之平却更显谦卑:“为您分忧,乃小人本份。谢皇后是我们在朝廷最大的靠山,她的懿旨便如圣旨,片刻不容耽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