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祯像看白痴一样看了林笙一眼:“你明日告诉公孙先生,本王已是有六七成把握,那药王张千手可能就与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明日我也会去探探张老先生的口风。”
“是!”
“此外,传讯到临阳王府,让人悄悄去寻访墨香的家人,妥善安置好,务必万无一失。办妥后,想办法让墨香知晓此事。”
“是!”
那宫女重情重义,他也不能白白受她恩惠。至于为何一定要让她知道,这自然是他自小学的权谋之术。一次施恩于人,不会获得长久的回报。若要人死心塌地,必要长期用心经营。墨香念的是他母后旧日的恩情,如今她已然递上投名状,他若泰然受之无动于衷,势必会冷了她的心。照顾好她的家人,便是投桃报李,比直接回报于她效果更好。再说白了,对她家人施恩其实只是一种手段,关键是要让她知道,他承了她这份情,她从此才会更加卖命地替他做事。
他自幼浸淫帝王之术,早已洞察人心。虽然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最正确的选择,却依然感到一种淡淡的厌弃,既是对这种不得不使出来的御下手段,也对自己。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根本不喜欢权术,更厌烦玩弄人心。只可惜,他自幼见多了权谋交易尔虞我诈,对人性实在没多少信心。
主仆二人暂且议论停当。此时早已经过了子时,天地间一片漆黑如墨。林笙奔波一天,身体和精神皆已经累到极致,在地上打了个铺盖和衣躺倒,立刻就睡着了。景祯躺在炕上,却是翻来覆去不得安寝。
他向来梦少,这一晚睡得浅,梦里却是杂七杂八的场景走马灯似的轮转。一会儿是母后躺在冰冷的凤棺里头,满目不舍地看着他,张着嘴仿佛有话对他说,却发不出声音;一会儿是父皇面目模糊,高坐龙椅之上冷冷地看着他,疏远而冷漠。又梦到陈悉致亲来翼州王府拜见,送上一箱箱异域珍宝,一旁侍从上前打开一看,箱子里装的却是一捆捆锈迹斑斑的矛头、短刃。那厮还殷切地问他:“这些殿下可还喜欢?”他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刚要喊来人,却见门外呼啦啦涌进来一大群士兵,为首之人一身甲胄,手握一柄红缨长枪,枪头竟直指他的面门。他又惊又怒,大喝道:“大胆王荣!你带兵强闯王府,枪指本王,这是要谋反不成?”
然后,他就猛然惊醒了。
窗纸外透出一丝朦胧亮光,天已经亮了。他略定了定神,翻身坐了起来。地铺上的林笙并不敢完全睡死,迷迷糊糊听到炕上的动静,已经一骨碌爬将起来:“殿下,可是要饮些茶水?”
景祯点了点头。待一杯冷茶饮下,他才开口道:“府里那两千亲兵这些日子操练如何?”林笙不知他怎么一醒来就突然问起这个,也不敢多嘴问,照实说道:“殿下放心,伍将军每日必要点卯练兵,日日不敢懈怠的。”
景祯眉头紧锁:“王荣若是要反,以两千亲兵对八万边防军,无异以卵击石,撑不了两个时辰就要被吃得干干净净。通辽府离太昌府最近,也有八万边防军,统领李元曾任正三品兵部右侍郎,在京中之时与外祖交好,与王荣倒是有一搏之力,可此时官道冰封,从通辽府借兵过来至少也要三日!”林笙听得骇然,顿时完全清醒过来。王荣要反?王荣武将世家,凭战功世代沐受天恩,怎么可能会反?!谋逆之罪可是诛九族的极刑,就算王荣与陈悉致勾连一事是真,也不至于狗急跳墙做出这种蠢事!殿下莫不是魇着了!?
景祯却不容他想,吩咐道:“派人往临阳报信,就说本王车队在前往翼州途中听闻太昌府雪灾死伤无数,翼州城数千灾民围城,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又听说其中混入不少西域之人,不知是奸细还是普通流民,本王深感忧虑,得知翼州知府陈悉致已经封城,边防军要守卫国境还要提防灾民暴乱,势必兵力不足。请兵部调兵两万支援翼州。另派人去相府告知祖父实情,请他老人家即刻修书一封给李元,必要时请他火速增援翼州。”
他打的是“借兵”的注意。
大周朝分封诸王手中并没有实际兵权,但是如果封地上突然起了暴乱,两千亲兵弹压不住,可以暂时向外借兵。能借到多少,全凭各王自己的本事,不过此乃权宜之计,事后若能自证清白,皇帝便不会追究。但如果说不清楚为何突然越权调兵,对不住,管你是什么王,那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光是谏官雪片般的折子都能参得你想以死谢罪!更何况此举还会有更大的潜在风险:可能会被皇帝怀疑有不臣之心。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清白这种事,就算能证明给皇帝看,他到底信不信却是说不准的。又或者皇帝当时信了,事后慢慢儿地却又怀疑了呢?所以借兵一事乃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基本上,不到万分危急,诸王绝不敢随意起这个念头。
因此,景祯此言一出,林笙顿时紧张起来:“殿下,慎思!”这步棋走出去可没有回头路!翼王府现在正尴尬着,貌似失去了圣心,如果贸然四处借兵,怕是要更为陛下不喜,也正好给谢皇后那一方提供了攻击殿下的借口,实在得不偿失。
景祯见他犹犹豫豫不敢应下,喝道:“有事本王自会担着,你操的什么心?”他对自己的判断力向来自负,林笙也许不能理解他为何要如此提防王荣,实在是因为私卖报废兵器一事,等同叛国无疑。此人有胆子做出这种勾当,绝不会没有想过后果。他手握八万雄兵,已经相当于一个西域小国的全部兵力,即便逃到沙漠里头自立为王都不是什么难事。边防军上下又到处安插着王家子弟,在此军中他是神一般的权威,万一知晓此事败露,他怎么可能引颈就戮?不做些什么奋起一搏,简直对不起他手中的兵权。比如挟持他与父皇、朝廷谈判,就是极具可操作性的,大不了谈不拢一刀杀了他便是。反正已经是诛九族的大罪,再杀个皇嗣也不会再加重什么罪名,死前还能拉上个亲王垫背,如此也显得值当些,换了他自己处在那种情形下,大约也会这么干。
如果他的猜测不差,他所面临的情况将极为凶险,也极有可能让父皇和朝廷陷入被动之中。故而,“借兵”一事虽然后患难料,但如若不借,却是可能要命的事。这话他不想对林笙解释过多,只命他速速领命去办。
林笙再不敢多言,将地铺卷了收拾好,出去打水洗漱停当,又从灶间给景祯打好热水,泡好热茶,这才急匆匆出门去。出房门时正看到晏晴神采奕奕地从屋内出来,便与她打了招呼,请她给主子送一份饭食。晏晴见他这么早连饭都不吃就要出去奔波,不由深感同情,主动问他钱筹得怎么样了。林笙差点忘记这茬儿,此时只得含含糊糊地说,昨天约了几个朋友,今天可能会有些收获。晏晴闻言,心里很替他高兴。
渐渐地红日东升,小院子笼罩上一层温暖的霞光,眼见得今日放了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院子里的人陆续起身。张老头儿昨晚吃得太多,撑得睡不着,一大早忍着严寒就在院子里遛弯儿,时不时揉一揉肚子。石斛睡眼惺忪,头发乱蓬蓬地站在屋门口打着哈欠,呆萌得不忍直视。晏晴一边在灶间忙碌一边哼着歌,她昨夜心头大石落地,睡得极为香甜,心情相当不错,正在奋力揉面,预备用昨晚剩下的高汤下面条。
正忙着,青虎就掀开门帘进来了。晏晴回头见是他,笑着招呼:“青虎哥,早啊!青豹起来了没?”与往常相比,语气里有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亲昵。青虎昨夜先是听她讲了自己的来历,又经历了巨大的思想斗争同意与她结拜,心绪纷乱至极,一晚上几乎都没睡着,此时眼圈下一圈淡淡的青色。见她心情这么好,气色红润,笑容仿佛闪着光,比他此前看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愉悦,他的心里一动,仿佛有什么突然想通了一般。
也罢,兄长也好。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地护着她,直到不得不分离的那一日。
他也扬起一个和煦的笑来:“青豹还在赖床,我先出去做工了。等下记得去将他唤起来,让他不要总窝在屋里,要出来动一动,身子才好得快些!”
晏晴敏锐地感觉到那一丝不同。青虎似乎已经接受了她作为一家人,连之前彼此之间的一些客套话都省了。她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脆生生应了,麻利地抓了一大把面条扔进锅里,先替他做了一大碗面条,好让他吃得饱饱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