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景祯又吩咐道:“明日你还是照常回府蹲守,转告公孙先生,之前劳他费心收集陈悉致贪赃枉法的证据,要尽快整理成册,怕是不日写折子就要用到。至于边防军那边,让伍将军摸清底细,三日之内,我要知道王家这个武将世家四代家主的资料,功勋几何、联姻何人、与西域日常交往如何,所有的一切。”
林笙沉声应道:“是。”
景祯喝了口茶,勉强压下心头怒火,突然想起刚才林笙说临阳有消息传来,便问他:“临阳那边,公孙先生年前着人去兵部查翼州边防军这些年兵器报废申领的记录,可是已有眉目了?”
林笙回道:“这倒还没有确切的消息。据说咱们已经动用了埋在兵部的暗线,却至今拿不到白纸黑字的记录,说是过年期间封了印,调不出档案。公孙先生与伍将军分析,他们这么大的兵器报废缺口要填上,这么多年兵部里若没人罩着,定是早就暴露了。恐怕是有人暗中阻挠查探。不过咱们的人传话说,官衙还有两日就要启印,到时候他们再不能用这个理由推托。请主子稍安勿躁,想来不日就会有结果。”
景祯俊眉深锁:“兵部也有人卷入其中?这趟浑水怕是比想象中还要深得多,我们不能干等兵部的消息。兵器分发申领虽在兵部,但锻造却是在工部。这些年翼州边防军到底回收了多少兵器,他们再清楚不过,工部的兵锻司也要着人去查。话说回来,既然此事还未有眉目,临阳传来的到底是什么消息?”
林笙道:“乃是有关中宫和国师之事。”
景祯明显一怔:“谢氏?国师谢明晟?”
林笙道:“正是。那边传讯说,国师不知怎地突然蹊跷病倒,已然危在旦夕。谢皇后至今苦心瞒着圣上,派人满世界地寻找药王张千手,求起死回生之药去救国师。找了一个多月都一无所获,如今怕是已经要找到翼州来了。”
景祯十分意外,沉吟半晌,问他:“国师病危,兹事体大,这么说,我父皇竟还不知情?这消息谁传出来的?可靠吗?”
林笙道:“是中宫的人。那人原先曾受过萧娘娘恩惠,主动联系我们,甘愿为我们传递消息。谢皇后并不知她这段过往,向来对她极为倚重信任。”
景祯颌首道:“我知道了,定是墨香。”林笙点头:“确是此女。公孙先生分析说,此事应当无疑。”
那宫女景祯有所耳闻。她一家子都是苦命,当年有个表兄也与她一同进宫,墨香被分到谢氏身边伺候,她表兄则被派去服侍另一位王美人。俩人因为不同姓,因此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嫡亲的表兄妹。她表兄有一回犯了过错,本当杖责五十撵出宫去,萧皇后恰巧在场,怜他不过十来岁年纪,又是无意,赦了他的杖责又私下赐了二十两银子才叫他出宫去谋个生路。墨香感激涕零,当时便要报恩,只是彼时谢氏不过宫妃,萧皇后却是中宫,她倒是想来伺候,却担心萧皇后以为她报恩是假,其实是为攀高枝儿,便依旧留在谢氏身边,发誓日后有机会定会报答。当时萧皇后曾将此事当个笑话儿说给儿子听,没想到世事无常至此,如今她竟然真的成了翼王府的眼线。往日她也曾传过一些消息,大多都是谢氏的日常动向,他听了也不以为意。可这一条比她以往传来的任何一条都惊人。景祯明白,这大约是她的投名状。想谢氏如今贵为皇后母仪天下,膝下又有个了不得的嫡子景瑜,她是贴身伺候的大宫女,在宫里头行走,怕是比一般宫妃还得脸些的,竟然仍旧念着母后的恩典,甘愿豁出命来供他驱驰!
思及慈母,景祯不甚唏嘘。母后一辈子随手结下的善缘不知凡几,如今却都来报在他身上!
一时又想到国师谢明晟。他在腊月二十二那一日的宫中庆典上确实不曾露面,大弟子宋寒代他前来御前道贺,并献上师傅手书的经书一份,说是师傅正在闭关,请陛下恕罪。父皇当然不会怪罪。国师平日在天机殿深居简出,为父皇和大周江山祈福,等闲不会现身人前。就连父皇有要事征询,也须御驾亲去天机殿相问。是以当日国师未曾到场,众人也只以为他不喜世俗宴饮,竟无人生疑。
谢名晟自紫云峰出道极早,在谢氏进宫之前已接师兄邱明晁之位继任国师,当时年不过二十有余,不但是紫云峰空满大师最得意的嫡传弟子,且是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师。民间都传他不但通晓过去未来之事,还能日行千里,沟通仙人。
景祯与谢明晟这些年来虽然交往寥寥,但也跟着父皇去见过他十来回,亲见此人一派天人之姿,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是一种亵渎。他确实极善占卜、观星象,至于那些传说中的神通,他没亲眼见过,却是不信的。谁能想到他眼下竟是缠绵病榻!?大周历任国师大多无疾而终,坐化后遗容不腐,送回紫云峰塑金身供后辈弟子瞻仰供奉。谢明晟乃是神仙般的人物,大约只需一步便要跳出六道轮回,怎么可能会生病,还病得这般凶险?他双眉拧成一个川字,心里疑窦丛生。
林笙补充道:“谢皇后不敢大张旗鼓地悬赏找药王张千手,派人到他平日隐居的灵台山以及周围去寻访,果然扑了个空,有人说他行踪不定,最后一次看到他是数月之前。又有人说他几乎每年冬天都要北上采药,去往何地却是不知。谢皇后不惜一切代价,几百名探子尽数出动,将北方几个州府已经找了个遍,就只剩下翼州因为雪灾封城不曾来找。可如今别的地方都不见药王踪影,谢皇后只得下了道密旨,命人私下接触陈悉致,命他在翼州城内挖地三尺,一寸一寸地搜人。”
景祯听到这里,终于知道墨香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传来这条消息。毕竟此事看似与他这个翼王毫不相干。
他冷笑了一下。心道,好个陈悉致,原来竟是皇后的人。
突然间,他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脑中倏忽一闪,再去想却又抓不住丝毫,不由凝神苦思。
一旁林笙站得标枪也似,不敢扰了主子苦思。过了足有一炷香功夫,景祯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药王张千手,真有那么神?谢氏那么肯定找到他就能救国师?”
林笙呆了一呆。他原本也不知道药王的大名,便将下午在府里头听到的公孙先生原话一股脑儿倒给景祯:“据公孙先生说,张千手是医圣孙道文的小弟子,为人却是离经叛道惊世骇俗,少时便醉心制药,将药理看得大过医术,还公开宣称‘没有药哪来的医?世上多的是光会看病不能治的庸医,还不如不会医呢’,活活气死了他师傅。此人在制药上确实有了不得的成就,据说他最出名的一味药丸唤作‘留仙’,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绝对是千金难求。”林笙一边说一边困惑。世上能有这样的人,连师傅都能气死?这岂是离经叛道,根本是大逆不道吧!想想教他习武的师傅伍将军,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让他跟他老人家作对,他会吓得立马自挂东南枝!
景祯却越听越觉得不对,这段话让他想起一个人来,可自己又觉得荒谬。问林笙:“公孙先生见过此人不曾?可知他什么模样?”
林笙摇头:“不曾见过,只是那药王张千手在民间名声太大,先生也有所耳闻。估计是个枯瘦古怪的老头儿?又或者精瘦矍铄的老者?”他挠挠头,实在想不出更多描述。直觉他应该是那种脾气极乖戾的老妖怪,不然怎么能干出气死师傅的事儿?
景祯慢慢地喝着茶,末了将那茶盏放下,斟酌了一番才开了口:“你觉得,张老先生像不像?”
林笙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他?”连连摆手,几乎要不顾礼数地笑出声来:“怎么可能?药王的药千金难求的,不说富可敌国,至少也定是视钱财如粪土。可您瞧他那一副邋遢样儿,替换的衣物都没有一身,光是见到吃的就没命般扑上去了!”突然意识到主子不准他以貌取人,便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正色总结道:“属下觉得不太可能!”
景祯不理他,兀自出神。而林笙在最初觉得荒谬之后,却也渐渐有些惊疑不定起来,竟然感觉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儿可能性。
张老头儿他姓张,脾气确实乖戾难缠;痛恨大夫,最忌将他与大夫相提并论。最重要的是,他亲眼见他如何精通制药,只不过两粒药丸儿下去,就将殿下极为凶险的风寒症治好了!
这三条明明白白地摆出来,他一拍脑袋,失声道:“主子,您别说,还真有点儿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