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晏晴大声喝问了一声,来人原本迅疾无比的身形一顿,随即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晏姑娘,是我。”原来是外出奔波一整日的木生终于回来了。
晏晴松了口气,悄悄抹去额头的冷汗。她想自己是太神经紧张、草木皆兵了。张老先生住在前院把着门,自己瞎担心什么?习惯性地想抬手看表,抬到一半又怏怏放下。她想起她的手表早停了,也不知道这会子是几点钟?心里估算着至少晚上九点了吧,这个时空的大多数人此时都已经酣然入梦,而这个忠心耿耿的侍从才一脸疲惫地回来。
她今晚心情轻松愉悦,看到渐行渐近的他衣衫单薄,冻得面颊青紫,心里便格外地不忍,热情招呼道:“木生兄弟,你可回来了!你家公子担心得晚饭都没出来吃。你一定也没吃饭吧!灶间给你留了饭食,温在灶上一直热着。我这就去给你端出来!”
林笙其实在王府里头早吃过了。他先是蹲在府里,直到太阳落山都没有什么消息,原以为今日也就这样了。没成想刚用完晚饭准备回医馆,一下子竟有两路探子飞奔而至,不但带回了边防军那边的消息,还有另外的发现,说是临阳城里的兄弟传来的讯儿。他如获至宝,待在府里听公孙先生和伍将军议了半晌,将他们说的牢牢记在脑子里,这才急匆匆往回赶。
见了晏晴,他却不好说自己已经吃过。自己应当是整日价在外奔走筹钱才对,哪来的钱下馆子?只好满脸感激地道:“如此有劳晏姑娘了,我自己去灶间吃便好。已经过了戌时,不敢扰了姑娘歇息。”
晏晴暗想原来自己的时间感还没有失灵,竟然估计得大差不差。便也不再坚持,点了点头,朝他笑了一下就进了自己的屋子。
林笙火速跑到灶间找到给自己留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可惜他满心都是将要禀报之事,美味的饭菜吃在嘴里也是味同嚼蜡。吃完将嘴巴一抹,四下一望,果然看见煤炉子上搁着一铜壶水,上前摸了摸竟然还是烫的,原来底下有炭火的余烬一直给它保着温。他感叹了一回晏姑娘真是心细,走过去拎着就小跑回了屋。
屋内一盏油灯轻轻摇曳,透过窗纸散发出微弱的橘光。他知道殿下定是一直在干等,怕他等得不耐烦,心里一急,门也顾不上敲就推门而入。
出乎他意料,景祯却是只穿了一件雪白中衣,正坐在炕上打坐吐纳,神色十分宁静安详。听到动静,他缓缓睁开眼来,见是林笙,不悦地斥道:“门也不知道敲么?出去!”
殿下平时最是重规矩的,林笙知道是自己这急慌慌的模样惹得主子不悦了,二话不说,讪讪退了出去关上门,重新在门上敲了三下,听得景祯道:“进来。”才敢恭恭敬敬地进门。
将手中的铜壶给桌上的茶壶添了热水,又返身将门窗都关得死紧。他这才回过身来低声对景祯道:“主子,有大消息。一条是边防军那边儿的,一条是临阳那边儿的!您先听哪一条?”
景祯闻言挑了挑眉:“先说边防军罢。”便起身下了炕,林笙立刻将门后挂着的外袍给他套上,一边在他耳边絮絮禀告:“咱们的四位暗卫弟兄在边境上足足守了一个月零两日,两人一组不分昼夜地守着,这才逮住这王俊的影儿。寻常练兵最多不过三日便要归营,单是逾期滞留不归这一条军规,这小子就可以判个流放千里——且说我们兄弟见到这王俊出现,简直像是饿了几个月的老虎看到肉!他们在边境上吃雪喝风,连年都没能回府过,都快憋出内伤了。”景祯忍无可忍,喝道:“捡紧要的说!”
林笙连连点头:“是是,就快到紧要之处了!那王俊等人这一个多月也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养得唇红齿白,岂是外出练兵的模样?他醉眼朦胧地坐在马上,手下的兵丁也个个都吃得脑满肥肠的样儿,见长官心情好,也跟着不住嬉笑。总之这一队人马一路歪歪扭扭地行来,全然不成体统,后面推着十几辆所谓的粮草车,咱们的弟兄远远地点了点,发现竟然还比去时多了两辆,顿时警觉起来。兄弟里腿脚最快的蒋寅就离了群,从侧翼兜了个圈子绕到了车队后面远远地跟着。”
“也是活该这王俊倒霉,想来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胆子大得没边儿了,去时还算谨慎,回来时却志得意满不以为意。本来弟兄们还费心想着要怎样接近这个车队,却看到连推车那些兵丁大约也吃了酒,把车子推得惊险万分。蒋寅发现那车去时装得满满的,回来也不见轻,那车走过的道儿地上的车辙印子极深。城外没有官道,又积雪未融,极是难走。那车子又装得太满,不时就有些小物件掉落下来。只见那些兵丁不住弯腰去捡,有的他们却不曾发觉。蒋寅一路跟一路拾捡,竟捡到一小块指头大小的麝香,四五粒玛瑙,成色虽然算不得极品,但定是西域特产无疑。”
“不多时另外三名兄弟与蒋寅会合,蒋寅和李辰带着那些物事走大生门回王府交予公孙先生,陈未和龚戌俩人尾随王俊车队,看他们去往何处。这一队人马直奔边防军大营而去,到了营防处,卫兵向王俊行了礼,只是简单清点了一下人数,连对牌、出营文书都未验便挥手放行,对那些粮草车也不曾检查,多出来的两辆竟也没有提出异议。按例那粮草车须得归粮草营去,此时却径直被推入大营,卫兵似是司空见惯,毫无阻拦之意。当时天色已晚,大营巡逻的哨兵明显增多了不少,陈未和龚戌不能再往前去,便转头回府复命了。”
说到这里,他从怀中掏出两粒玛瑙珠儿来奉到景祯面前:“殿下请看,这就是从那粮草车上落下来的。”景祯此时面色冷肃,将那玛瑙接过来细细端详。
这两粒玛瑙皆是原石,不过核桃大小,乃是西域古圪、柔柔地域内比较常见的缠丝玛瑙,一粒红底银丝,一粒黑底金丝,相间色带均匀,细如游丝。这种玛瑙质地适中,多用来雕刻,他翼州王府里头就有不少这类小玩意儿,都是陈悉致陆陆续续送入府中孝敬他的。这两粒玛瑙虽然小,但胜在色泽明润,手感柔滑,做个精致些的手把件儿,在大周朝至少也能卖出个几十两银子。
那装满了十几大车的物件价值几何,已经可想而知。
出去的时候是十几车本该报废回炉的旧兵器,回来时却成了一车车珍宝,王俊此行所谓“练兵”到底做了什么,白痴都能猜到。景祯怒不可遏,劈手将那两粒玛瑙掼在地上,嘴角紧抿,冰冷的话语仿佛是从齿缝间挤出:“怪不得去了一个多月都不曾归营!边防军这废旧兵器生意怕是已经做到几百里开外了!真是难为他们,顶风冒雪地在沙漠里头奔走,也不怕冻死在戈壁滩上!”
林笙赶紧去捡起那两颗滴溜溜乱滚的宝贝揣在怀里,公孙先生交代了,这可是极其重要的物证,不能有半点损伤的。
“传我的令,派人去不分昼夜盯着边防军大营与陈悉致府上。若俩人真是沆瀣一气,近日必要分赃。你告诉他们,此事关系到成百上千颗头颅,务必给本王看得真真的!”
林笙肃然应下。
景祯恨恨地想起边防军统领、正三品游击将军王荣来。王俊不过区区校尉,胆敢做下这作死的勾当,定是王荣在后头撑腰,除此之外不作他想。不知王荣何时勾结上陈悉致?或许还有太昌府府尹孙黔生?但看他们做此事时有恃无恐配合默契,怕是早已经合作多年。也不知这二人私下卖了多少报废兵器到西域去!西域诸国冶铁技术当然不值一提,但最主要的还是缺少原料。世上从来不乏为了利益铤而走险之人,有了原料,总能找到人去冶炼。想到那些铁器也许会重新变成利刃、刀剑刺入大周儿郎的胸膛,他就恨不得亲手斩下那些卖国之人的头颅!
边防军直属兵部统领,莫说太昌府尹孙黔生、翼州知州陈悉致,就算他贵为翼王,也号令不得。虽然他被分封为王,可手中也没有实际兵权,按祖制只能养两千亲兵,以为日常护卫之用。这王荣年纪刚过不惑,就官至从三品,手握八万兵权雄踞一方,堪称位高权重。此人对待他也不像陈悉致那般刻意逢迎,接风洗尘之时就一副铁骨铮铮的清高模样,逢节也只是两手空空前来例行参拜,与他不卑不亢地寒暄客套几句。他原以为此人是个有血性的,不但不怪罪于他,反而私下里还很是欣赏。没想到他竟然看走了眼,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着高风亮节,内里竟是这么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