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高大的猎手背对着油灯站在逼仄的屋子中央,那油灯将要燃尽,光线摇曳,屋内更暗,暗到晏晴几乎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心里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大包袱,这个秘密她死守着一直不敢说,这一个多月来,她可以说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经常在噩梦中惊醒。
她常常梦到自己再也回不去原来的世界,在这个陌生的时空茕茕孑立孤老终生。她有几回还梦到自己又重新站在教室里,可昔日的同学还有讲台上的同事,看着自己就像看个陌生人一般,早已经没有人再记得自己。醒来后她总是心有余悸,往往再也了无睡意,一个人躺在无边的黑暗里无声地流泪。
她的惶恐忧虑憋在心里无人可以倾诉,此时豁出去一股脑儿倒了个干净,顿觉如释重负一般轻松不少。但随之而来便是极度的忐忑,毕竟穿越时空这种事听来太过骇人听闻,即使青虎将她当成妖怪,那也在情理之中。
青虎确实脑中一片混乱。晏晴刚才说的话,好多词他都似懂非懂。什么时空、图书馆,什么老师学生,什么另一个世界,这些都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努力跟上她的思维,却沮丧地发现只是徒然。他唯一听明白的,就是晏晴压根儿不是大周朝的人,她的来处匪夷所思,以致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才能回去。
于是很多曾经令他疑惑的细节,一下子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比如她当日为何突然从树上掉下来砸进雪地里,身上穿的衣裳何等单薄,样式又是何等古怪。头发也短得不可思议。还有她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问这是什么朝代,在得到回答后失声喊了一句让他印象深刻的话:“你们不是骗我的吧!”随后才吞吞吐吐地讲起自己的身世来。他还以为她是先前烧坏了脑子呢!
如此看来,他当时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她果然不是简单的女子。只是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指特别遥远的国度?他所知最远的地方,就是西域诸国中最边缘的小国塔图,再往西去有什么地方,他从未听人说过。而且她说她是被吸入一个巨大的甬道,从而落到大周朝,这绝对不是自然力量能够办到,更像是某种神迹。
他忍不住打量面前紧张得似乎要晕过去的姑娘。只见她带着满眼的祈求看着自己,急切而担忧,似乎怕他以为她骗她。
他真的是相信她的。但他也是真的有许多地方无法理解。他心里甚至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她到底是不是同他一样的人类?
这一个多月来的相处依然历历在目。那个清晨她披着晨光站在院子里,笑吟吟地向他道早安,让他头一次心跳加速,有了微醺的感觉;在大雪封山、他被困在山脚的时候她拼命护住青虎,那一桌丰盛的年夜饭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香的一餐;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来翼州的路上她瘦弱的身子背着包袱,始终沉默而执着地跟在他身后的样子……她那么坚强,那么善良,比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美好。即使她真不是人,也应当是下凡的仙女吧?
仿佛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晏晴的一颗心已经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面前的男子终于开了口,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简短地道:“你说,我就信。”
不过短短五个字,却重逾千钧。那一瞬间,晏晴的眼眶一下子潮湿了。她胸臆间猛然涨满了欢喜。他信她,真好!她熟知青虎的为人,这五个字,更像是一种承诺。在这个世间她终于不再是独身一人,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来历,并且无条件地相信她。
“谢谢你,青虎哥。”她忍不住哽咽,“谢谢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真的,我真怕你当我是疯子。”
他最是见不得她流泪,忍不住笨拙地伸出手去,想拭去她腮边的泪珠儿,却终于还是讪讪地放下:“别哭!有我呢。”
晏晴不好意思地抬手抹去泪水:“我是高兴的,这是喜极而泣。”努力深呼吸了几下,她稍稍镇静下来,看到炕上的青豹翻了个身将被子踢开了大半,先去替他掖好被角,才又回来对青虎道:“青虎哥,还有件事儿我要跟你坦白。其实在我的时空里,我甚至还虚长你一岁多,但是我十分敬佩你的人品,便厚着脸皮唤你一声哥。”她顿了顿,见他毫无反应,才接着说:“有件事我想了好久,想征求你的意见。”
青虎听到她说到年龄的事儿,根本已经毫无感觉。之前她的话太过惊悚,她年纪原比他大什么的,这简直就不是个事儿。他只是暗想,她的容貌看起来顶多十六七岁,如此驻颜有术,莫非她真是仙女儿不成?想到这儿就把这话题丢开去了,点点头道:“你说罢。”
“我现在在这儿有两件事要做,第一是找我那个学生朱天余,第二是寻找回去的法子。我眼下毫无线索,也毫无头绪,但我不会放弃,即使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终归是要回去的。”她看着青虎,果不其然看到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失望,“青虎哥,我和你们在一起很安心很舒服,虽然咱们认识才一个多月,可对我来说,你就像兄长一样宽厚、值得依靠。我在我那个世界里无父无母,也没有别的亲人,所以我十分珍惜同你们在一起的每一天。如果你愿意,我想认你为义兄,认青豹为义弟。”
她神情殷切地看着他:“在我在大周朝的日子里,和你们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相处。即使有朝一日我回到我的世界,我也会永远念着你们。青虎哥,这样可好?”
青虎一时没有做声,整个人甚至都像是被钉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她说什么?她竟然要认自己为义兄,认青豹为义弟?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他虽然淳朴,可他不是傻子。她的话他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她这是在告诉他,她迟早是要离开的。难道说他对她的心思,她已经察觉了?他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幸好屋内灯暗,旁人看不出来。那么她说要结拜,是为了委婉地提醒他,不要自作多情么?想到这里,他的脸又一点一点地白了。
他甚至冲动地想说,也不必结拜那么麻烦,日后我离你远些就是!可这句话在舌尖滚来滚去,终究是舍不得说出口。
晏晴见他情绪低落得仿佛令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不少,怕他起了什么心结,索性挑明了道:“青虎哥,求你别想岔了。我正是想日后光明正大地与你们相处,才想出这个法子。”
青虎还是一径沉默不语。
这时候灯油终于耗尽,灯芯儿猛然跳了几跳,屋子里一下子陷入黑暗。她和青虎平时心照不宣,屋里屋外都挺注意保持距离的。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旁人看到会说闲话。若不是今日存心要找青虎说这个事儿,她断然不敢与他在屋里独处这么久。白天她尚且知道不妥,更何况此时油灯灭了,黑灯瞎火的?她实在不好再待下去,恳切道:“青虎哥,我真没有别的意思,你若不愿就罢了。早些歇着吧,我走了。”转身的时候,她听到身后青虎在黑暗中摸索着找火石和灯油。她刚走出两三步,身后突然重新亮起灯来,只听青虎在她身后沉声道:“好的,我们结拜。”
她又惊又喜,猛然回头,看到他脸上的神情似是下定了决心,看向她的眼神不再纠结犹疑,而是带着十分的温暖:“如你所愿,我们结为异姓兄妹,从此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晏晴跟着重复了一遍,不禁泪盈于睫。从朋友到兄弟,这道坎有些人用一辈子也跨不过去,可面前这个人只用了几分钟就做出了决定:他不但接受她的秘密,还愿意与她结拜,从此祸福与共。这份信任和支持如此难得,此时语言显得太过苍白无力,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她唯有含泪望着他,目光里满是感激与依赖。
“今日太晚了。你先回去歇着吧。待回头抽个空子,我也有些事要同你说。”青虎眼眶也有些发红,语气却越发温和。
“好!”晏晴乖巧地点了点头,朝他笑了笑,才往外走去。
凛冽寒风扑面而来,又一个呵气成冰的夜晚。晏晴却丝毫不觉着冷。她的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烫得她整个人暖洋洋的。从今天晚上开始,她在这个世界再不是一个人了,在刚才那个房间里,有她的一位兄长,还有一个可爱的弟弟。她拍了拍滚烫的面颊,几乎像在梦中一般,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她正满心欢喜,眼角突然瞥见一道黑影从前院闪身进来,不由猛地一惊,下意识地脱口问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