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突然变得正经起来,负手站在桌子旁,石斛立马狗腿地上前倒了杯茶奉上,他接过茶,却并不喝,沉声道:“红观音极为罕见,一般生于崖山高处,枝灰白色,叶有重锯齿,两面脉上有少量白色倒刺。其果为鲜红色圆球状,铜钱大小,冬季结果,口感酸苦,有剧毒。”
“人食用后,短期内口干、咽痛、恶心、发热,约两日后毒入肌理,即全身出疹,到了六七日,毒入筋脉脏腑,命即休矣。”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地上的青豹:“这孩子是不是进过山?”
青虎瞬间已是信了七八分。初八那一日他们去爹娘坟上回来的路上,弟弟蹦跳着跟在他身后,他有一回回头催他不要磨蹭时,正瞧见他往山下扔一把红色的果子,还边扔边吐口水,想来是那果子味道难以入口所致。
他记得自己当时便训斥了几句,让他不可乱食这些不知名的野物,当时弟弟还笑嘻嘻地回道:“不妨事,我已都吐干净了!真是难吃,啊呸!”
晏晴见青虎的神色,便知这老头儿所言大约不虚。又见那老头非常具有专家气息地说完这番话后,眼睛往地上的狍子瞟了好几眼,形象又瞬间猥琐起来,而青虎却依然傻了一般愣愣地站着,便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青虎回过神来,脸上的希冀之色压也压不住,深深地弯下腰去,拱手道:“请恕小子先前无礼,大夫,求您高抬贵手救救我弟弟。”
老头摸着胡子哼哼唧唧地道:“莫唤老头子大夫,我老张平生最恨那些庸医。”又挤眉弄眼地拍拍石斛:“啊,你小子可别恼,你家师傅不算。”却只字不提救人一事。石斛赔笑道:“师叔,青虎哥算是我家师傅的故交,既然您老看出来他弟弟是中了毒,可否先给他解了再说?”
老头儿哼了一声,看了看地上那只狍子,然后45度角望天。
青虎一时没会意,晏晴便抢先开了口:“张老先生,我们便将这只狍子便奉上当做诊金。”老头儿这才纾尊降贵地放平了目光,对晏晴哼道:“算你小姑娘机灵。”
青虎有些囧。真不能怪他反应迟钝,实在是这号称与黄大夫师出同门的老头儿,思想境界与黄大夫相比实在相差太远,且看那站在一旁的石斛脸都涨红了,显然也深感自家师叔丢脸至极。
得了只狍子做诊金,老头儿看起来甚是满意,当下便在身上各处口袋里摸来摸去,末了摸出一颗蓝幽幽大如鸽卵的药丸来,放在鼻子下使劲嗅了嗅,然后用肥短的手指啪叽捏成两半。
只见他宝贝地将一半塞进口袋,走到青豹旁边蹲下,将另一半直接塞到他嘴里。药丸有些大,青豹下意识地挣扎着想吐出来,却被老头儿死死捏着下颌。
“去倒杯热水给他。”他吩咐道。石斛立刻去后堂倒了一杯半温的白开水过来,老头儿捏开青豹的嘴,硬生生逼着他将那半颗药丸和水给吞了下去。
动作十分流畅,青虎和晏晴还没反应过来,老头儿已经把青豹放下:“好了。等明日退了烧,再吃半粒药丸,过个两日疹子便破了。唔,你们明日下午再来罢。”
青虎迟疑道:“这便成了?”不用摸脉,也不用问诊,就这样就行了?这样也太过草率儿戏了吧?
老头儿却是丝毫不理他,自顾自将那只狍子拖着往后堂的灶房走:“石斛小子,快来帮老头子将这野物剥皮剔骨,咱做炖狍子吃呀!”
石斛终是不忍,犹豫了下,安慰青虎道:“师叔的药炼得极好,许多人求之不得的,说是一药千金也不为过,他说你弟弟明日退烧,定然不是诳你。要不你们今晚先寻个地方落脚,明日再来?”
话还没说完,那老头的大嗓门又响起来:“石斛,石斛小子!快来快来,不然老头子我烧灶房了啊!”石斛深感无力,勉强龇牙算是笑了下,便愁眉苦脸地赶去救火了。
青虎和晏晴无奈只得背好青豹出了黄大夫家。巷子里冰凉的穿堂风一吹,俩人越发觉着方才那一场所谓诊治简直像是闹剧,根本不能抱什么指望,晏晴甚至担心那药丸蓝得诡异,会不会有毒。
然而眼下又能怎么办呢?寻不到大夫,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青虎叹了口气道:“总得找个地方先住下,明日再来寻这老张。”英挺的眉宇间满是散不去的忧虑与疲惫。
俩人出了那麻衣巷,青虎背着青豹,直接带晏晴去了最近的一家客栈。城西的客栈本就不多,没有一家走豪华线路的,而这家唤作“福运来”的,因为所在的巷子偏僻少人,又格外便宜些。
本就年久失修,这客栈二层高的木结构小楼先前被大雪一压,已是塌了三分之一,还没来得及修缮,余下的三分之二依然在坚持营业;再看原本高悬在二楼的酒旗折断了,店家干脆就将它插在门口一堆未化的残雪里,凄凉地迎风招展,门帘子脏旧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随着穿堂风的吹拂一动一动,漏出门内一丝昏暗的灯光。
原本看见这样的危楼,是人都要绕着走的,可俩人已经疲惫到极点,只求有口热饭吃,有个床铺能够躺下就再无奢求了,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客栈里仅帐台旁点着一盏不大的油灯,七八张简陋的木桌椅上空无一人,店小二无精打采地趴在帐台上,见有人进来,那眼神老练地将他们上下一扫,便知晓来人囊中羞涩,连迎也未迎,就在帐台后有气无力地问:“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青虎道。这家店他往常也住过几次,店主是个伶俐和善的老头儿,总在这帐台后笑脸迎人,此时却并未见到。
“上等房一百五十文一晚,中等房七十文一晚,下等房二十文一晚。”店小二又看了他们一眼,补充道:“睡马厩不用钱,只需五个铜板租赁些被褥便可。”
晏晴道:“那就马厩……”却被青虎打断:“两间中等房,要多多的热水和饭菜。”
马厩是什么样的地方,晏晴根本毫无概念,只想着省下些钱,青虎却是知道的。那地方腌臜得连他都受不了,这两日他们可算吃尽了苦头,他自己也就罢了,如何能让她与弟弟睡那种地方?
晏晴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毕竟不熟悉这个时空,还是听青虎的罢。
那店小二却是诧异自己竟然看走了眼,然后便提起了精气神儿,往后院大喊了一嗓子:“有客来咧,二间中等房,备下多多的热水,好酒好菜上咧!”便殷勤地出了帐台前面引路:“两位这边请。”
“这位小哥恁地面生,江老板怎地不见?”青虎一边爬那咯吱咯吱怪响的楼梯一边问道。
小二夸张地叹道:“小人是新来的跑堂,客人您有所不知,江老板没啦!”见身后之人果然脚步一顿,他满足地又叹了口气,便滔滔不绝地开始讲了。
“江老板爱惜这家祖传的店是出了名的,该得他命不好,那日房子被雪压塌之时,他正在客房亲自整理床铺呢,碗口粗的大梁打下来,正砸在后腰子上,人当场就没了。留下孤儿寡母不懂生意,刚过了头七,就把店子盘给我们王老板啦!”青虎想起那个笑得弥勒佛般常与他收购野味的江老板,不由一阵唏嘘。
闲聊几句便到了逼仄的二楼,房间就在楼梯旁,青虎不由分说带着青豹去了左边一间,让晏晴去右边一间好好休息一番。
正在他们上楼时,福运来客栈的门口又新站了三个人。
三人皆是一身青衫,但细看之下还是有所不同,为首那个青色锦衣上淡淡银丝交织,更衬得眉目深秀,丰神如玉。然而此时他脸色不大好,模样有些憔悴,正是染了风寒的翼王殿下周景祯。
只听他咳嗽了数声,暗哑地开口:“今夜便住在这里吧。”
林笙惊恐地瞪着那摇摇欲坠的屋顶:“殿下,您还是杀了我吧。若是让郑管家知道您竟然要住这样的客栈,我横竖也是个死。”
实在是眼前这家客栈外形太过惊悚,林笙乍一听殿下今晚要歇在此处,连自称属下都吓得忘了。
从临阳到翼州一路上是风餐露宿没错,可那不是人在旅途迫不得已么?既到了翼州城,不能进自家王府也就罢了,竟然还要住这样的危楼,这也太说不过去了!殿下要自虐也不带这样的!万一睡到半夜,这破楼塌了怎么办?
“殿下三思,虽说是为着避人耳目,但也无须在这等腌臜处落脚,属下知道离这里隔着几条巷子有一家客栈,又干净又偏僻,不如去那里歇着?”他压低了声音苦劝道。
“这里并无不妥,不必多说了。”景祯却连听他说完的耐心都无,撩起下摆便当先走了进去。他身旁的暗卫章丑见状也即刻跟上,林笙无法,只得哀怨地硬着头皮迈过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