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小二刚将晏晴青虎一行安排妥当,一下楼又见三位客人进得门来。他拿眼风上下一扫,心里立时有了计较,一张脸笑得满是包子褶,脚下生风地跑到门口殷勤迎接:“三位客官,本店有上好的客房,仅需三百文一晚。还有顶尖的屠苏酒、松花酿、玉壶春,就连西域的蒲桃酒也是有的,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哪?”
“住店,三间上房。”景祯淡淡道。
小二只觉得这年轻男子有说不出的威仪,让人无端端地心一颤。又见他身后两名似是护卫的男子身形高大矫健,面目冷峻,忙缩了脖子连声答应,又躬着腰把他们往楼上的房间引。
到了二楼最安静的尽头,小二开了三间上房,又将房内的油灯一一点燃,却不敢再说那些生意场上油嘴滑舌的话,只垂手立在一旁听吩咐。果然景祯挑了中间那间房后,开口道:“送些热乎的吃食上来,此外可有烧酒?有的话烫几壶来。”
小二一怔,心里极是诧异。烧酒性烈却口感粗糙,不过十文钱一壶,乃是行商、马夫、挑夫等劳作之人最爱的,没想到这清贵逼人的公子竟偏偏点了这一种。
今日还真是邪门,前两个瞧着叫花子似的人竟有钱住中等房,这一位明明是贵公子,住着上房却偏点了最劣等的酒!饶是如此,他却是不敢多话的,点头哈腰地下去准备了。
景祯进了房,林笙和章丑往四周看了看,见这一层楼上只靠近楼梯那两间房亮着灯,别的皆是黑漆漆无人住,便略略放了心,跟进了房,章丑立刻将门拴上了。
虽是上房,却着实简陋。看在林笙眼里,比那翼王府的下人房还要差好几个档次。
房内只摆着一张雕工拙劣的拔步床,一张圆桌和两把椅子,一个红漆衣柜和放置洗漱用品的木架子。墙壁上挂着一组四幅花开富贵的画,画工差到了一定的境界,连花的品种都不能分辨。林笙悄悄伸手摸了摸床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被褥里填着厚厚的棉花,看起来也还算干净。
他像个女人一般到处嫌弃,还是婢女那一种,正主儿倒是浑不在意,走到桌旁坐下问章丑:“府里还好?”
章丑是个不苟言笑的男子,性子冷得冰块一般。此时正标枪一般立在门后,听得主子问话,上前几步低声回道:“还好。只是弟兄们都念着主子。”想想又补充了一句:“此时老七当是已领完二十军棍了。伍将军亲去看着打的,想来定不会轻饶了他。”挠挠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午是眼看着晏晴他们进了黄大夫家的门,又偷听了一炷香功夫才回去向景祯复命的,禀完了就自回府领军棍去了,改由暗卫中排行第二的章丑来替他。章丑是个面冷心热的,见兄弟乍一见殿下就受了罚,少不得要在主子面前替兄弟说几句好话,却一时又不知如何说起。
景祯皱眉坐在桌旁,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轻扣着桌面,眉心处一道暗痕,显得十分疲惫:“小七的事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到此为止便罢了。留着你们在城里个把月,是要你们做本王的眼睛,只不过有人替本王看得真真的,有人却还糊涂着,你回去提醒一下,将过年的惫懒都收一收,都给本王警醒些个。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章丑心中一凛,看来殿下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约莫是要收网动手了。他立刻将之前的心思丢开去,将自己手头收集的情报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斟酌着开口道:“不知殿下何时回府?”这地方再偏也是客栈,人来人往的,殿下的行踪能瞒到何时,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现在又担心隔墙有耳,说话时颇多顾忌。
“暂时不回府,你去将所有人探得的消息尽快整理一份出来,给公孙先生看过后送来此处。另外,从现在开始,你们休得再称殿下。”他沉吟道:“就唤我萧公子罢。”也不再自称本王。
“是!”章丑和林笙一同应道。
门外忽地响起一串脚步声,随即一把谄媚的声音响起:“客官,酒菜来了!”却不是方才那小二的声音。
三人心中一凛,景祯依旧坐着未动,林笙却迅速将桌上的油灯旋了个身,景祯整张面庞便忽忽隐在灯火暗处。
章丑上前开了门,却是个尖嘴猴腮穿着酱色富贵绸衫的小老儿恭恭敬敬站在门外,手中托着硕大一个托盘,上面摆满了热乎乎的酒菜:“三位爷,在下是本店的掌柜,鄙姓王。这些都是本店拿手的吃食,小老儿现给您摆上?”
章丑却不容他进门,一手将那托盘接过来,一手却拍在那王掌柜肩上,只见王掌柜的半边身子蓦地一沉,一张老脸瞬间苦成一朵老菊花。
“我们公子身子不适,挑中你的店子,就图个清静好将养。我等这两日住着,要什么物事自会去寻你,不用你上来无事献殷勤。对了,”他想了想道:“这一层我们便包下了,勿要再带客人来住。回头你算个价钱报来便是。”
王掌柜只觉左肩上压着一座山,腿弯子撑不住几乎要瘫下去,情知遇上了难缠的客人,却又欢喜这竟然是一笔大买卖。一时又是惊来又是喜,强撑着不倒下,还挤出一个笑来颤声道:“这位爷,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别的都好说,只是这一层已经有两位客人住进来了……”他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生意显然更重要:“您等着,小的这就叫他们走。”
“不必了。这天寒地冻的,没得把人往外赶的道理。今日让他们住着便是。明日再说。”隐在灯火暗处的景祯突然发话。
“是是,爷您真是宅心仁厚!”掌柜的点头哈腰地说。只听得“叮”的一声,他脚下多了个白花花的银锭子,偷瞄一眼,怕是有十两重,将自家整个店包下三五天都足足有余了,直把他心里欢喜得不知怎样才好,捡起来躬身唱个肥喏:“谢爷的赏!”一抬头,章丑正凶神恶煞地看着他,惊得他胆儿直颤,立刻把银子揣进怀里告退了。
待掌柜的退了出去,章丑也告退回府传令,独留林笙一人服侍。“殿……公子,我去要点热水,给您打个热热的手巾把子,您净了手脸趁热用点饭食。”景祯不置可否,林笙便快步出了房门。
蹬蹬蹬下了楼,正看到小二从后厨出来,手中提着沉沉的一个木桶,热气蒸腾,林笙自动自发地以为这是给他们准备的热水,上前道:“拿来,爷自个儿拎上去即可。”
小二一愣,他身后立时有个急切的女声响起:“这是我先要的。小二,你可不能给了别人!”
林笙探头一看,见是个一身簇新青布棉裙的女子站在后头瞪眼看着他,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像男人般束在脑后,想是刚洗过,湿淋淋的,那身衣服上过浆的褶痕尚在,可见都不曾下过水。
他看着觉得这面孔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又细细打量了一眼,看来看去,无论如何不明白她为何如此面善。
自然是想不起来的,当时在大生门外,晏晴一身脏得不成样子的破棉袄,脸上头上污浊不堪,几乎难辨男女,此时已经捯饬干净换了衣衫,简直像是换了个躯壳,林笙一时看不出来实属正常。
她也逼着青虎清洗了一番又换了带着上路的新衣,这会子正急等着热水去给青豹擦洗。
小二有心向着包了一层楼的阔客,兼之之前已经给晏晴连送了三桶热水正有些不耐,便开口劝道:“姑娘,您已经一连要了好几桶热水,这一桶就先匀给这位客官可好?出门在外与人方便那是积德行善的事情。小的这就给您接着烧去,不过顿饭功夫,可不就又得了。”说话间已经自作主张将水桶递给了林笙。
他没想到晏晴却是不肯相让,人一闪身已经站到了他们之间,也牢牢抓住了木桶的把手:“小二,这一桶热水可是我事先与您定好了的,五个大钱您也收了,这会子让我相让,未免有些不是道理。”
林笙直直地瞪着那双手,纤细雪白,却并不细嫩,尚能看到一些似是冻伤的痕迹,跟他自己的那双大手形成了一黑一白鲜明的对比。
二人手指相触,晏晴未曾在意,林笙却是触电一般猛地松开了手,木桶被带得狠狠一抖,不少热水溅了出来,两位惹事的没烫着,全数泼在了小二脚面上,烫得他哎呦妈呀抱着脚一迭声叫唤。
“姑娘,你可真是……不知廉耻。”林笙也恼了,这女子看着挺文静柔美的,没想到竟然这么难缠,一桶热水而已,不但不肯相让,竟连男女大防都不顾地上前来夺,亏得自己一甩手闪得快,不然名节都要给她毁了!果然这种腌臜的店,就是住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
他腹诽得起劲,浑然忘了他家尊贵的殿下也正在二楼歇息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