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是贫民区,也是城内此次雪灾受灾最重的地区,可青虎万万没料到竟糟糕到这种地步。
因为这一带住的十余万居民多是贫民和平民,盖房用不起昂贵的石料,民居多以木质结构为主,还有许多棚户,是用竹子和茅草搭的。腊月二十六那日开始下雪,到腊月二十七夜里,雪势突然变得极其猛烈,仅仅过得一夜,这些民居被厚厚的大雪一压,便成片成片地倒塌了,有不少人在睡梦中就被砸死,枉丢了性命。
随后便是严寒降临,房子毁了,没有片瓦遮头的贫民又活活冻死不少。官府这几日清点了人数,仅仅城西这一带,殒命的便达八百一十二口。
官府在略空旷些的地方辟出一块地建了个临时的善堂,灾民的尸首一律停灵在那里,小殓、报丧一概免了,停灵三日后,便大殓入棺。如果家中出不起棺材钱或者人都死绝了,官府便出资为这些可怜人购置一口薄木棺材。在这死者为大的时代,陈悉致此举,令很多贫民百姓感恩戴德,甘为牛马。
死者已入土为安,可活着的人痛苦还在继续。映入青虎和晏晴眼帘的,便是满眼的惨白,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亲友去世,虽然很多贫民都不得不蜷缩在巷子里搭个简陋的窝棚过活,但还是坚持戴孝烧纸,故而城西这一带,不但像是灾难片现场,还是集体丧事的现场。
青虎费了好些力气,才辨认出黄大夫家住的那条巷子。巷子叫做麻衣巷,极窄极长,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
这巷子此次损毁挺严重,两旁的民居倒了一半,刚清理出来的巷道上堆着不少破烂木头、砸坏的家什。两人小心翼翼地抱着青豹在那些障碍物间辗转腾挪,走到尽头倒数第二家,青虎道:“到了!”
许是好人有好报,黄大夫家的几间旧屋子还算坚挺。此时没贴春联的木门紧闭着,门上挂着块油漆斑驳的旧木匾,“黄记医馆”几个字要有些眼力才能一眼看清。青虎上前敲门,半晌才有人在里头应了声:“谁呀?”声音像砂纸磨过一般,似是在变声期一般。
青虎恭恭敬敬地回道:“可是石斛小哥?在下孙青虎,是来寻黄大夫求医的。”
木门吱呀开了半扇,露出一张十二三岁的少年面孔,生得倒是清秀,只是睡眼惺忪,头上顶着一头蓬乱如鸟窝的发髻,形象因此大打折扣。待他看清了门口的人,便口气熟稔起来:“哦,是青虎哥呀。不巧得很,师傅出去替人诊病,好几日都不曾归家了!”
犹如当头浇了一大盆凉水,青虎和晏晴都愣住了。
见他二人傻了一般,那唤作石斛的少年掩口咳嗽了两声,奇道:“青虎哥,你们是怎么进的城?听说四个城门都封得死了!”
不待青虎回答,他又道:“你还不知道罢?师傅最近忙得要命,城里先是下大雪,许多屋顶塌了,砸伤了几百人,接着又大寒,患伤寒者不计其数。为了方便救治,陈大人下令将这两类伤者都集中在一处,全城至少九成大夫都被征召去那里问诊了。”
青虎傻了眼:“那,那现在哪里还能找到大夫?我弟弟的病,再拖不得了!”
石斛看了一眼他手上抱着的青豹,遂将门打开:“先进来坐。”
俩人进得门去,在厅堂里站定了。
黄大夫家的屋子极是简陋,所谓厅堂,只不过是个七八步见方的屋子,中间是一张漆都磨光了的八仙桌和两把椅子,中堂处挂着一幅水墨兰草。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搁着几把草药,茶盘里有一把泛黄的白瓷茶壶,四个茶杯全都缺了口。
石斛一边咳嗽着一边将油灯芯子挑得亮些,拿那茶壶给俩人倒了热茶,又请他们坐下,自己则到旁边的屋内取了一张干草垫放在地上:“青虎哥,先将你弟弟放下吧。”
青虎依言安置好青豹,对石斛道:“初八那天夜里,我弟弟青豹突然发高烧,第二日就全身出疹子,人也一直这般昏昏沉沉,算来已经有四日了。若不是他性命堪忧,我们也不会千辛万苦地此时来寻黄大夫。还请小哥帮忙,想想法子,救救我弟弟!”
石斛看了一眼草垫子上的青豹,为难道:“青虎哥,不是我不帮忙,实是眼下寻不到大夫。全城超过九成的大夫都被征召去那处了,只除了几个老得实在走不动的和卧病在床的。你瞧,连我师弟杜仲和苏叶都去帮着打下手了。我自己也染了风寒,若非如此,师傅也不会让我闲在家里。”
青虎不死心地问:“若是我带着弟弟去那处寻黄大夫呢?”“你们没有本城籍帐,值此非常时期,恐是进不去的。”石斛两手一摊,无奈地道。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青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抱着头喃喃地道。
晏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用失望已经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了,只知捧着茶杯呆呆坐着。
一时三人俱都无话。冰凉的穿堂风从门缝里溜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
石斛见他二人失魂落魄,偏嗓子眼儿又痒得紧,忍不住又咳嗽起来,赶紧给自己倒了杯茶咽下去,清了清嗓子道:“青虎哥,你看……”
话还没说完,一个矮胖的人影突地从厅堂后跳了出来,大声喝道:“好小子,哄我老头子说病得起不来,这不好端端立着么!?赶紧去做饭,你想饿死我老头子是不是?”
三人猛地一惊,石斛立时弯着腰咳嗽得快要断气一般,足有一盏茶功夫才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对那人哀求道:“师叔,一个时辰前您刚用过晚膳,怎地此时又饿了?小子求您了,消停半日行不行!您看我都咳成这样了,您就心疼心疼我成不?”
那老头满脸横肉,顶着个蒜头鼻,一双精光四射的三角眼,发须俱是花白,瞧着总有五六十岁的年纪。再看他身上,穿着一身满是口袋奇形怪状的麻布棉衣,上面不少形迹可疑的污渍隐隐绰绰,总之看在晏晴和青虎眼里,乃是极邋遢的一个人,比之那街头流浪的乞丐也好不了多少。
此时他扯着铜锣般的嗓子吹胡子瞪眼:“那是晚膳么?不过几个硬得石头一般的饼子,一碟子咸菜,充其量也就是垫个肚!你这少年,怎么恁地懒惰?你师傅出去前怎么叮嘱你的,啊?他有没有千叮咛万嘱咐地命你照顾好我老头子,啊?”那短而肥的手指直戳到石斛的脑门上去。
石斛虽高出他半个头,可却全无招架之力,护着头脸跳起来,试图夺路而逃。
却被那老头一把揪住衣领:“哪里跑!去做饭!”
这边晏晴蓦地反应过来,“噌”地放下茶杯,惊喜地对那老头儿道:“既是这位小哥的师叔,那必也是位大夫了!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弟弟!”声音因这一点新的希冀而微微颤抖。
那老头看也未看她一眼,只是揪住石斛不放。
动弹不得的石斛却不好意思起来,挣扎着解释道:“姑娘,我这位师叔真不是大夫,虽与我师傅师出同门,却只专攻药理,从不出诊的!”
那老头“哼”了一声:“正是!”漫不经心地扫了地上的青豹一眼,那双小三角眼却瞬间睁得老大,一下子松开石斛,眉花眼笑地指着青豹……旁边那只狍子:“这只狍子是谁的?”表情猥琐,声音也猥琐,而且还明知故问居心不良的样子,因为显然石斛是不会突然扛一只狍子回来的。
沮丧到极点的青豹和晏晴面面相觑:“是我们带来的。”晏晴看他那似乎要流出口水的表情,戒心顿生,随即补上一句:“预备求医所用。”
开玩笑,这是他们千辛万苦背到城里给青豹看病用的,可不能随便就送人,即使是黄大夫的师弟也不行。
青虎却因此脸红起来。他是一个慷慨的猎人,在平时也是常赠猎物与人的,更何况此人还是宅心仁厚的黄大夫的师弟。虽然这真是青豹活命的本钱,他也赞同晏晴的做法,但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得很。
老头儿却因了此话,突然蹲了下来,将青豹翻来翻去地看,又用手去抠他脸上可怖的疹子。那疹子顶端都生了脓,一碰就破,青豹也因此疼得大叫起来。
晏晴差点儿惊叫出声,青虎额头青筋乱跳,上前一步护着弟弟,压抑着怒气问:“您这是干甚?”
那老头儿白了他一眼,不悦地道:“不是说带狍子来看病的么?我这不是正在给他看么?”
“你才有病吧?下手这么狠!你又不是大夫!”晏晴气得想骂人,却在那老头再次开口时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孩子是吃了红观音,中了毒。看这模样,至少有四日了吧!”老头站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笃定地道。
青虎闻言一惊,失声道:“红观音?中毒?怎么会?”
一旁的石斛却悄悄擦了把汗,既然师叔说是中毒,那必然就是了,治这个师叔倒是擅长。他也替青虎他们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