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笙领命出得门去,只见两名满身脏污的男女站在一块石头旁,刚才出声的显然是那矮一些的女子,她手上抱着一大块虎皮,里面似乎还裹着个孩童。
他没有取下风帽,厉声喝道:“什么人?”端的是气势惊人。
青虎抢先一步挡在晏晴身前,拱手为礼:“这位壮士,小人乃是西山的猎户,因为家中弟弟生了急病需要救治,故而赶来翼州寻大夫。没想到今日四个城门都封死了,便到这大生门来碰碰运气。那守门的王老爹原是小人的同乡,没想到今日他不当班,却碰上几位壮士。我妹子忧心小弟的病,这才冒昧发了声,还请三位壮士放我们入城,救我弟弟一命!”
隐在风帽下的林笙暗暗打量青虎,只见他虽然形容狼狈,但身形挺拔精壮,身后背着一把用布包着的弓,倒是符合他所说的猎户身份。不过此人后面说的那通话他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他只是奉命出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如果有,就顺手解决,如果没有,就关上门赶路。
这大生门其貌不扬,实际上乃是一块精铁铸成,凭他们的力量,从外面是绝对开不了的。因此他毫不担心他们会冲开门进城。
他又打量了一番晏晴,这女子穿着脏破不堪的棉衣,几乎看不出性别,神情极度疲惫,是个赶了远路的模样,此刻她搂着那虎皮裹着的孩童摇摇欲坠,但却固执地站着。
可是她的眼神却没有看着他。她是看着那黑洞洞的通道。
门内隐在暗处观望的景祯心中一动。这脏污得脸都看不清的贫民女子,倒是个极聪明的。她知道做得主的人不是外面的林笙,而是门内的自己。
她虽然看不见他,却将一双清亮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的方向,让他生出一种被注视被祈求的感觉。然后他看到她抱着那孩子,对着他的方向艰难地跪了下来。
“虽然萍水相逢,但请您放我们入城,救救我弟弟。他还小,才八岁(过了年又长一岁,当为九岁。此处晏晴口误)。他的生死全在您一念之间。若您高抬贵手,我们日后必在菩萨前日日焚香,求菩萨保佑恩人长命百岁!”
暗哑的声音娓娓道来,明明是跪在地上,明明是祈求的话,也不像他曾遇到过的那些求他开恩的人那样哭天抢地,却由不得人不动容。
景祯蹙眉站在黑暗处,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种怪异的违和感从何而来。这样一个看起来就跟那城门下的灾民别无二致的女子,那疲惫却坦荡的眼神和说出的话语,却又看不出多少卑微。
他见过很多或高贵不凡或煊赫一时的人在他面前匍匐在地,将身段低到尘埃里,却极少有人能像这个女子一样,将祈求的话说得不卑不亢又不令人反感。或许是这女子不知晓他身份的缘故罢,他漠然地想。
其实他心里不是没有怀疑的,这女子的表现与她的外表甚是不符,但他看她的眼睛,又奇异地觉得她说的可能是实话。而在饱尝世态冷暖之后,近年来这种感觉已很少出现在他身上了,他自己都觉得挺新鲜。
于是他最终还是决定放他们入城。一方面,想考校一下自己的眼光;另一方面,万一真是可疑之人,不放他们入城,如何能让他们后面的影子暴露出来?
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低声唤道:“回吧。”
林笙应声往回走,待到他大步走回那黑暗的入口,他看到殿下右手轻轻比了个手势。虽然诧异,但他还是立即点头表示听命。
看着那神秘男子迅速走回门里,随后门便毫不留情地在他们面前关上,虽在意料之中,但两人绝望的心,还是又狠狠地掉到冰窟窿里。
晏晴依然跪在地上。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下跪。她自问自己已将现代的灵魂藏了起来,毫无尊严地屈膝跪倒在地,但还是没有用。对方大概都没有正眼看她一眼。
残酷的现实再一次提醒她,这是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那些自以为是的自尊,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在这个世界里根本不值一提。
她从内到外都乏累透了,整个人都是软的,再没有力气站起来,抱着青豹半跪在地上,茫然无措。
青虎的面孔冷得如同一尊雕像。他双拳紧握,有血珠子从掌心慢慢地滴落下来。
天色已经晚了,天空是暗沉的灰黑色,星月全无,气温也越来越低。而青虎,这位西山最优秀的猎手,被焦灼和愤怒的情绪交织撕咬,将他钉在原处,死死地盯着那锈迹斑斑的铁门,无法挪动一步。
晏晴看青虎神色忽明忽暗,情知他也乱了阵脚,不知去往何处。她深深吸了口气:“青虎哥,等会子咱们再去敲敲门罢。我觉着王老爹是被这些人临时调走的,这几人眼下已进城了,兴许过一会儿他就又回来守门了呢?”
青虎僵硬地点点头。虽然他们俩心里都觉得希望渺茫得几乎看不见,但在原地休息了顿饭功夫后,青虎还是走上前去敲门。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前,举起手来刚准备敲门,却陡然间整个人定住了。他推了推,随即用不可思议的狂喜语气喊起来:“门开着呢!竟是开着的!”
晏晴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抱着青豹就爬起来,疾步走到那门前一看,果然,青虎已将那沉重的铁门推开了一半,黑洞洞的通道里,霉味混合了土腥味、铁腥味扑面而来,在那出口处一点豆大的光亮,让他们欣喜若狂。
“快点进城!”青虎激动得一把抱过青豹,又将包袱全部背到自己身上,生怕那门下一瞬就关了似的,大步踏进门内。
晏晴紧随其后。这时前面就是有刀山火海都顾不得了,就算明知是陷阱也得往下跳。
两人带着青豹匆匆走过那逼仄幽暗的通道,不过数百步,就来到了出口,青虎当先跨出,随即出声提醒:“小心脚下!”
通道口往下是由十几级条石砌成的台阶。晏晴一脚踩在石阶上探出身去,瞬间充斥鼻端的不再是腥潮的气味,而是冷冽的新鲜空气,她终于来到了这大周朝的西北要塞之城,临翼大运河的终点,翼州城。
台阶下是百丈见方、麻石铺就的一个空旷广场,再往前是一片被铁栅栏圈起来的低矮的木头房子,只有数点昏暗的灯光。再往前,是大片大片逐渐高起来的古代建筑,飞檐翘脊,重重叠叠,沉淀在暗沉的天幕下,勾勒出梦幻般的剪影。
而她此时惦记着青豹的病,丝毫无心欣赏这陌生而新奇的古代城池。而青虎更不愿在这处决犯人的广场以及牢狱旁多做一分停留,几步就走下了台阶:“还撑得住么?撑得住的话,我们便去寻黄大夫。”
晏晴毫不犹豫地点头。
两人虽然已经饥肠辘辘疲累交加,但还是咬着牙往城西赶去。他们不曾看见,当他们走到那些木头房子附近时,有一道人影疾身闪进了那台阶上的通道,不过一瞬即又闪出,迅速沿着他们的方向跟上。那男子一袭黑衣,面目平凡无奇,正是先前接应景祯的暗卫刘午。他遵照景祯的吩咐,待这三人离开便重回大生门,将门从内封死,随后便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走过了几条街,街道上渐渐地多了些行人,皆是行色匆匆的模样。两旁的民居和商铺也多了些,但大多大门紧闭,有些民居被雪压得塌了,尚未来得及修缮,看着触目惊心。若不是家家户户门上新贴的对联和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尚有几分喜气,几乎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是在新年里。
几间熟悉的毛皮铺子都没开张,路过一间当铺的时候,青虎便拐进去将包袱里的那些毛皮都当了,其中有一张水貂皮虽然不是紫貂,但也甚是值钱。加上几张兔子皮狍子皮,拢共当得六两三钱银子。他又将那三钱银子换了二百七十文大钱揣在兜里。若是往常去卖皮货,至少可得二十五两银子,就是那三钱银子也可换得三百文,可眼下也只得如此了。
兜里有了铜子儿,路过包子铺的时候,青虎便狠下心花了四十文买了十个热乎乎的肉包子。
此时已经过了用晚饭的时间,那店家估摸着今日的生意也差不多了,便慷慨地送了他们两个大白馒头。若要花钱买,是要两文钱一个的。两人连声道谢,顺便又要了些热水,坐在包子店门外喂青豹吃馒头。待青豹勉强吃了半只馒头再也吃不下后,俩人便迅速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他们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那薄皮大馅、鲜美多汁的肉包子咬在嘴里,美味简直无法形容,晏晴觉得自己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店家实诚,肉包子足有二两一个,她竟一口气吃了三个才觉出饱来。剩下的包子和馒头青虎一扫而空。两人又喝足了热水,谢过店家后再次上路。
顺利进了城,肚里又有了食,他们都感觉身上暖了起来,力量倍增,不过半个时辰便走到了城西。
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两人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