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马上的林笙又张望了片刻才戴上风帽,转头对他道:“殿下,您说陈悉致蠢,属下倒不这么认为。他实在是条老狐狸呀,先用铁血手段威慑灾民,不许他们入城,又每日给他们点子希望,让他们生熬着。不但轻易化解了灾民围城的风险,又不至于让他担上罔顾百姓性命的恶名,如此换得城内的一时太平及脑袋上官帽的稳妥。这般大胆之举,无疑火中取栗,非得浸淫官场多少年,才能将分寸拿捏得当。”
他自以为分析得甚是高明,没想到他的殿下只是淡淡地道:“你也是个蠢货。”他张口结舌,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景祯不理他那点小动作,只顾琢磨着眼前这个局面。
陈悉致,时年四十三岁,天祈十二年的新科状元。历任翰林院修撰、江西府浏河县同知、庆阳府白县同知、太昌府翼州知州。只用了短短六年时间,他便从一个小小的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爬到牧守一方的从三品知州之位,并且在长达十四年的知州任期里干得风生水起,其人固然自有过人之处,却也正如林笙所言,确实是条老狐狸不假。
出身翰林、颇有才名,为官二十载、资历够深,为人机敏、士风端正,从这些方面来看,此人倒似个堪为天下百官表率的典范,如果他不是翼州知州的话。
翼州是什么地方?乃是大周通往西域诸国的门户,重中之重的咽喉之地。若是一般的州府,做到陈悉致这个水平,任期满后,考评上很可以得个良好乃至优等。
可翼州大不一样。身为翼州知州,除了造福当地百姓,还要替大周守着西北的大门。陈悉致到底是个文人出身,于官场钻营周旋等事颇为精通,但要守牧西北重镇,还远远不够资格。
尤其是某些方面,实在蠢得令人扼腕。就比如这些围城的灾民,分明有一些高鼻深目的西域人混杂其中,就如羊群里悄悄混进了饿狼。可陈悉致大约太过自信,仗着城内兵强马壮、存粮富足,对这些异族既不驱逐也不盘查,毫不在意地一边镇压一边安抚,自以为已将翼州护得滴水不漏,静待灾民自己散去,殊不知此举是在玩火,稍有不慎就要酿成大祸。
这十四年来,翼州都没遇上过什么大灾大难,可谓风调雨顺,偏偏是这一年陈悉致任期将满,竟碰上了这场罕见的雪灾,真不知道这陈悉致的运气,是太好还是太坏?
因为之前察觉陈悉致与西域诸国的接触有些不寻常,他离开翼州回京之时,特意留了些人手盯着陈悉致的一举一动,是以此人雪灾以来的所作所为,他还在半路上时,就有翼王府的探子飞鸽报与他了。不过是些小恩小惠、治标不治本的寻常手段,竟能赢得官场一片喝彩,看来这太昌府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员,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想必此时这陈悉致,还做着凭赈灾之功官升一级的美梦罢。
看着那城墙下仍在争抢撕咬不休的灾民,景祯冷冷地勾起嘴角,看在林笙眼里,有一丝嗜血的残酷。
“殿下,天色已晚,我们是进城还是?”林笙小心翼翼地问。
“进城。”景祯沉声道,“切不可让陈悉致得知本王已至。”
如今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都守备森严,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城,除非满城的人都死透了。但林笙却胸有成竹,恭恭敬敬地回道:“属下已有安排,请殿下随我来。”
俩人催马前行,换了条小路,迅速往北门方向而去。
且说晏晴跟着青虎沿着城墙外围走了小半个时辰,被一座只有几十丈高的小山挡住了去路。城墙修到这里爬了个台阶,顺着山势继续往前,而青虎却带着晏晴绕到了山后,沿着山坳往里走,行了一百来米,一扇只容一人通过的铁门出现在他们眼前。这扇门直接开在山上,紧紧闭着,门前的衰草足有半人高。
“青虎哥,这就是大生门?它通往城里?”晏晴盯着这锈迹斑斑,几乎与山体浑然一体的窄小铁门,有些不确定地问。
“是的。”青虎肯定地点点头。他终于还是没敢告诉她,这扇门后,是城内秋后处决犯人之后,将尸体运出城的通道。因为太过晦气,向来只有从门内出的,没有从门内进的,常年累月地大门紧闭,门外也没有把手之类的物件,是从里面直接关死的。
那守门的老头是西山脚下村里的人,唤作王老爹的,已经守了这个门近十年。青虎之所以认识王老爹,是因为他在村里的老伴,曾数次央青虎给他捎过衣物,上个月他还替王老爹将官府发放的工钱捎回村里去,他觉着凭着这点交情,王老爹必会予他这个方便。
当下他将青豹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上前砰砰敲门,边敲边高声唤“王叔”,谁知敲了半晌,门内却依旧无声无息。
晏晴看他脸色越来越差,心里一沉,却还是强打精神上前安慰道:“青虎哥,你看这天色已晚,许是那王老爹去用饭了。我们不如等上一等。”青虎勉强一笑:“说得也是。”但却也有些站立不安了。
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天色已经暗沉沉的了,青虎上前敲了两次门,均是毫无动静。这下不要说晏晴,就连青虎的心也是沉到了底。
地上裹着虎皮迷迷糊糊躺着的青豹突然哭了起来:“哥哥,哥哥,我痒。”一边挣扎着用手去挠自己的脸。他脸上的疹子已经成了红色的硬块,一块一块的,十分可怖。
晏晴赶紧上前搂紧了他,哄了好一会儿才让他安静下来。她一边倒出半碗水来小心翼翼地喂他,一边对青虎道:“青虎哥,现在还有别的法子进城么?”
青虎没有回答。他那几乎绞在一起的剑眉和紧抿的嘴角已经给出了答案。
晏晴搂着青豹半跪着,眼里渐渐地浮现出绝望之色。难道,难道真的无路可走了么?青豹这可怜的孩子,命怎么这么苦?
天色渐渐黑了,青虎站了片刻,便默默无言地往回走,晏晴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敢多问,吃力地抱着青豹跟在他身后。
走了几十米,青虎突然听到了马蹄声。
马是好马,落蹄极轻,踩着满山衰草,几乎没弄出什么声响。可青虎的听觉极为灵敏,不但听到了,并且辨出来至少有两匹马。想到城墙上那些如狼似虎的守备,青虎紧张起来,轻声对晏晴道:“有人来了,我们且避上一避!”
三人迅速趴在一块大石后,晏晴紧紧地搂着又昏迷不醒的青豹,紧张地看向不远处那扇门。
来人正是景祯和林笙。他们行至门前,利落地翻身下马,林笙上前轻扣铁门,三长三短,三重三轻之后,那扇刚才怎么敲也敲不开的铁门便慢慢地打开了,里面黑洞洞的,似乎有道人影一闪,有人跪下来瓮声翁气地道:“主子!”
“起吧。”林笙身后的景祯应了一声,没有将风帽除下。那人迅速站起踏出门来,乃是一个五官平凡无奇的黑衣男子,他先是四处打量了一番,见四周没有动静,才上前牵起景祯的马。“此通道狭窄,请容属下替主子牵马先行。”
景祯不置可否,那男子便牵着他的马转身进了门。景祯随后踏入那门,林笙牵着马断后。三人两马很快都进得门去,眼看着身影就要隐入黑暗之中。
在不远处青虎和晏晴的眼中,那扇门,就是唯一的生门。而它马上就要关上了。
这三人神神秘秘的,也不知是好是歹。可如今弟弟这病再拖不得,如果自己去求上一求,这三人肯不肯放他们入城呢?但如果贸然出声,他们又会不会有危险?青虎额上的青筋暴起,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而他身边的晏晴却顾不得许多,当先喊了起来:“请留步!”
通道内,三人闻声一惊,顿时停住了脚步。景祯皱眉对林笙道:“有人跟踪我们!”
林笙表情惊讶至极:“不会吧,属下来时已经万分小心,确定身后无人。”“哦?难道刚才是本王幻听?”景祯的语气很淡,但林笙却生生打了个寒颤。
殿下那种不信任的眼神和语气是怎么回事?他腹诽了一番,忙道:“属下这就出去看看!”
走在最前的黑衣人突然开口道:“主子,这几人不是尾随跟踪而来,他们先前已至,似乎认得这守门的王老爹。之前他们敲了半晌门,后来就没声音了,属下还当他们已经走了。”
“刘午,你就是这样办差的?”景祯十分不悦。这唤作刘午的男子低下了头:“请主子责罚。”他是景祯十二暗卫中的一人,这十二暗卫以十二地支排序,他排行第七,本姓刘,故而唤做刘午。而护送景祯北上的十名侍卫是明卫,以十天干排行。
“滚回去自领二十军棍。”景祯没有丝毫客气。“林笙,去看看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