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小年,因着家家忙着祭灶,街上的铺子大多歇了业,原本繁华喧闹的街道上显得空落落冷清清的。两旁道边还有昨夜的一点残雪,被污泥染了颜色,看在景祯眼里,只觉一片黯淡凄凉。
回想昨夜宫中庆典,满目都是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热闹。他离京去封地已有一年多时间,乍一置身其中,几乎有些发愣,浓重的夜色下,四周精心布置的宫廷景致既华丽又虚幻,而言笑晏晏的贵人们无不锦衣盛妆,似乎带着浓墨重彩的脸谱一般,都颇不真实。
自己的位置依旧是被安排在离父皇最近的地方,就在御座的左下手,可他却觉得那高高坐在御座上的人,离自己很远很远,远到自己看不清他的神情。
可夜宴漫长,他的目光无处安放,倒是认认真真地看清了对面的异母兄弟景瑜,这个从小失散民间、如今宫中炙手可热的七皇子。算起来,景瑜认祖归宗之后,也是在外带兵的多,以前也就拢共见过几次面,待到他去了封地,更是一年多没见过了,记忆中的面目都有些模糊。
景瑜昨夜身着一袭深紫色交领织金蟠龙锦袍,头戴紫金冠,笔直地端坐在案后,面色沉静,仿佛是黑了些,也瘦了一点,显得五官轮廓更加鲜明,也更加内敛沉稳,他看了半晌,末了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越来越有大将之风。
不过,景祯有些恶意地想,这样看来,他也就不大像父皇了。在景祯的记忆里,父皇看起来一直都是温文儒雅的清贵公子,明明掌握着千百万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却永远让人感觉他满手清风,光风霁月。而景瑜大约是长期浸淫军中,眉眼之间沾染了不少凌厉之色,如此华贵的锦衣都压不住,越来越像是一名武夫。
他在心中嗤笑了一下,可旋即为自己这种幼稚的、赌气似的想法感到脸红。就在这时候,景瑜察觉了他的注视,给了他一个坦荡荡的笑容,并遥遥举杯致意。他便在复杂的情绪中还了礼,将玉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此次庆典皇帝钦点的酒是梨花白,清香绵软,又带着一丝甘甜在舌尖萦绕,景瑜将口中的酒默默咽下,他突然非常想念塞上的烈酒,灌进粗犷的羊皮囊里拴在腰间,想喝了就来一口,霸道,浓烈,入口像一道火,沿着咽喉一路烧到心里去,然后,烦恼全消。
不时有官员来敬酒,他也离席敬了很多人,也敬了父皇与谢皇后。两个时辰的庆典,他大约是喝了三壶,也许是四壶,且在薄醉中感到一丝不能尽兴的恼怒。从头到尾,他嘴角都噙着漫不经心的笑,冷眼坐到烟花盛放,而后便向父皇辞行,称自己第二日便要回封地。
父皇说了什么,自己似乎并没有听清,依稀是“夙兴夜寐……不可荒废……行止须有度……”之类,却并没有一句开口挽留。他磕头谢恩,在宴席结束前半刻提前退了席。
老二景禧趁着此番恭贺父皇也早早回了临阳,虽然格外老实地端坐在案桌后,可那目光滴溜溜只在他与景瑜身上打转,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几次三番想凑过来说话,他都置之不理。如果留到宴毕,景禧必然会缠上来。此外,还有许许多多像老二一样的人,必会前来探听一番他目前的情形。他自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索性先走了之。
没想到这一切都落在外祖眼里。外祖明察秋毫,自然是明白他的失态源于心中不甘。
方才被一语点破的一丝难堪过后,他也想开了,承认就承认了罢。是,自己就是不甘,不是嫉妒景瑜也成为嫡子,而是不甘心父皇的眼中,仿佛只剩下一个优秀的景瑜。
说开了也好。外祖的话虽然有些冷酷,但却完全在他意料之中。萧家满门这许多人,外祖苦苦担了千斤重担几十年,早已力不从心。除了父皇,外祖是他最亲的人了,他其实也不忍再拖他和萧家入这趟浑水。
只不过,还是有些小小的失望罢了。以后的路,真的就自己一个人了。不过这样也好,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就拼一场罢了。再不济,总不至于连个翼王都做不得。
景祯骑在马上一路静静地想着心事,突然听到耳边九铭“哇”了一声。他回过神来,看到翼王府已然就在前方视线之内,而此时王府门口停满了马车,大门洞开,形形色色的人从不同的马车上提着箱子、捧着盒子跳下来,一溜烟直往门里跑,又有许多满手空空的人笑容满面地从门内出来,穿梭往来热闹异常。景祯吓了一跳,勒住马转头对九铭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九铭到底是个小孩子心性,方才站在萧相府门口被罚吃了半天冷风,原本萎靡不振地蜷缩在马上,见到这等热闹情景顿时来了精神,当即催马跑向王府,不一会儿便返来禀报:“殿下,那些人说自己都是商人,是郑管家叫他们送货来的。”
景祯几乎要抚额长叹,方才路上那一点自怨自艾的心思立刻七零八落消失了踪影。
他打马上前,门口那些商户们见一位俊美异常的华服公子沉着脸骑马而来,有些有幸见过翼王殿下的,赶紧叫车夫驾着马车让道,有些没见过的只顾望着他发呆,还有些马车的主人在王府里头,只剩马车停在门外,于是有的马车动了,有的马车还在原地,有好几辆便不可避免地撞到一起,这一下是人也喊来马也嘶,一片混乱。九铭正咧着嘴瞧得热闹,一看自家殿下,皱着眉头嘴唇紧抿,已然不悦至极。
九铭立刻抖擞精神下马上前,大吼道:“都让一让!王府前岂容尔等撒野!”他人很瘦,但嗓门奇大,一嗓子吼出去简直是震耳欲聋。众人吓了一跳,众马也吓了一跳,嘶叫得更大声了。九铭一看急了,又吼了两声,场面越发混乱了,不过倒是成功地把王府门口今日当值的守卫招了出来。
这些守卫临时被郑管家调去帮着搬货,一听九铭半生不熟的临阳话大嗓门,顿时暗叫不好。殿下素有洁癖,门口又乱又脏,这下还不得狠吃一顿板子!八个人互相望望,硬着头皮一同到门口去,十六只手一起上,费了好大劲儿才替景祯清理出一条路来。
景祯面无表情地翻身下马,吩咐守卫将流光牵到马厩喂食,大踏步进了王府,绕过蟠龙戏水浮云出月影壁,看到王府百丈见方的中庭人声鼎沸,空地上铺满了防止湿滑的麦秸,上头一溜搁着几十口巨大的樟木箱子,个个里头塞得半满,郑管家被一群下人和商人围在中央,精神抖擞地指挥人把货物往箱子里放,王府账房老丁带着徒弟站在一旁记账。
声称受了内伤需要卧床休息的林笙也没有落着闲,带着十几个侍卫清点箱子,装满了的就封上抬走,大约是不大情愿,脸上很有些苦。
景祯背着手缓步踱到郑管家身边:“府里这是在干什么呢?”
郑管家闻声抬头,景祯这才看清他满头热汗。“请殿下安!”众目睽睽之下,郑管家的礼数格外谦卑周全,“临阳到翼州,此去千里,老奴为殿下准备些御寒的衣物、路上点饥的零嘴。就快好了,殿下请先去房内休息片刻罢。”
景祯望了望那一溜几十个箱子,无语了片刻,沉声道:“郑管家,你随本王来一下。”
游廊拐角处,景祯压低声音道:“郑叔,翼州乃是西北门户,城里什么都有,您何苦费这个心?”
“殿下这是头一回不在王府过年,过年的新衣总要带上吧?来不及让绣坊现做,老奴叫成衣铺子送了十套来;还有明年一年四季的新衣,也都让他们每季十套一并送来了。殿下放心,绣活虽不及咱们自己府里的熨帖细致,但料子都是最好的,也都是京城最流行的式样;还有一些吃的用的,选的皆是京城里最有名的老字号。塞上那些粗鄙之物,哪里能与京城的东西相提并论?多带些总是没错的。”
“郑叔,虽你是好心,但也差点坏了我大事!”景祯一脸凝重。
“什么?”郑管家正说得兴起,闻言一下子愣住了。
“本来不想说出来让郑叔担心的。”景祯叹道,“太昌府这几个月来,与西域的贸易很有些不寻常,我怀疑翼州城内有人捣鬼,欲趁着过年大小官员殊无防备之时去查一查内幕,郑叔今日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怕是整个临阳都知道我今日要出城往封地去了。这边我人还没出临阳城,大约已经有人往翼州那边报信。”
“什么?老奴该死!如此竟是犯了大错了!”郑寿大吃一惊,搓着手,六神无主的样子。
“事已至此,也没别的法子,好在郑叔弄了这么多口箱子,别人以为我恐怕要走上个把月才能赶到翼州。不如将计就计,我带几个人赶在前头先走一步。”
“那怎么行?殿下的安危怎么能够保证?”郑寿一下子慌了神,“老奴自作主张!真是该死!只求殿下还是让亲卫们护送着一起走罢!要是有个万一,老奴万死也不能辞其咎!”
“不用说了,我意已决。”景祯沉声道,“郑叔还是继续带人去收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