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相府上其实离翼王府也就隔着几条街,骑马慢慢地走,至多不过一刻钟功夫也就到了。虽然离得这样近,但自打十五岁上分了府,景祯来得并不多,主要是为了避嫌,其实这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谁不知萧家一直为四皇子撑腰?只不过为着少扎眼些罢了。
后来母后去世,景祯越发来得少了,因为外祖痛失爱女,白发人送黑发人,正是个十足的伤心人。两个伤心人相对,少不得一场黯然神伤。他又与母后生得如此相像,外祖虽然身体康健,但毕竟已逾古稀之年,受不得经常来这么一场睹人思人。
所以景祯十分珍惜每次来见外祖的机会,无论周围境况如何糟糕,无论自己如何郁郁寡欢,他都会耐着性子换上最精致最奢华的锦衣华服,就好像,他小时候来时那样。
萧家守门的下人远远地看到四皇子景祯骑着骏马翩翩而来,立刻一溜烟地进府通报,待到景祯的马到了府门前,一丈八尺高的乌漆大门已经洞开,两排八名下人齐齐行礼道:“请翼王殿下安!”一名下人躬身上前将流光牵至上马石旁,景祯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下人手中。
那下人见他站在原地并不进去,正暗自纳罕,九铭骑着马也到了。景祯见他在马上东倒西歪的不成体统,沉着脸叱道:“皮痒的糊涂东西!哪有让主子等的道理!”命人将牝马上的礼盒卸下,又罚九铭在门口站着吹风,自己一撩锦袍,跨进了萧府大门。
身后提礼盒的下人提醒道:“殿下,相爷正在花厅等候。”景祯对萧府地形极熟,听了此话,便径直绕过正厅,往左侧花厅而去。
萧相右膝年轻时坠马受过伤,十分畏寒,故而花厅烧着南方不常见的地龙,景祯掀起半旧的绣着五蝠临门图案的锦缎门帘,一股带着檀香的暖意扑面而来。
这个季节,花厅里竟是摆满了怒放的牡丹,硕大的花朵儿层层叠叠挨在一起,颤巍巍簇拥着中央的花梨木太师椅,须发皓白身形伟岸的萧相身着深蓝色仙鹤松纹祥云常服端坐其上,见景祯进来,当即站了起来,笑眯眯地招手道:“祯儿!”
景祯笑着上前行礼:“外祖!”下人将礼盒放在门内,又帮他脱下银狐皮大氅挂好,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花厅内仅祖孙二人,自然不用讲那些君君臣臣的虚礼。
“好个狠心的臭小子,回京这些日子,竟然今日才来看你外祖!”萧相笑骂道。景祯见他腰杆笔直挺拔,面色红润,一双眸子依旧精光四射,不由放下心来:“孙儿这几日整日忙着应酬,几乎累个半死,外祖体谅则个!”笑嘻嘻地左顾右盼:“还是外祖这儿舒服,又暖和,又花团锦簇的,神仙也难比!”
萧相笑道:“油嘴滑舌!”将他引至一旁的楠木拱璧纹灵芝八仙桌旁,两人亲亲热热面对面坐下,景祯提起四方冰纹茶壶倒了两盏热茶:“外祖请!”萧相也不客气,伸手拿起一杯啜了一口:“说吧,今日不好好在家祭灶,怎么想起到外祖这里来?”
景祯道:“昨日宫中夜宴,孙儿见外祖饮了不少酒,心中挂念,特来探望。”
萧相似笑非笑地望着景祯,见他一脸坦荡真挚,笑道:“哦?不过区区两壶御制琼浆,淡薄如水,不足挂齿。除非酒不醉人,却有人自醉。”
景祯收起笑来,俊美绝伦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红,仿佛有些难堪。他垂眸低声道:“是的,让外祖见笑了。孙儿昨夜确实有些失态。”
望着眼前清贵逼人的锦衣青年,萧相有些心神恍惚。
清茶的袅袅雾气里,他依稀见到当年那粉雕玉琢的小男娃,眼里噙着泪珠儿站在他母后最爱的牡丹园中,因为不慎踩死了一株价值千金的牡丹而害怕不已。
时光像一阵疾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二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最心爱的女儿绮珊已经离世快五年了,漂亮的男娃也长成了俊美的青年,只有萧府的牡丹年年岁岁地在枝头怒放,如同从来不曾凋谢过。
而眼前这个孩子已经彻底长大,再也不会为了微不足道的它们动容分毫。
看着眼前肖似绮珊的眉眼,萧相历经大风大浪早已如铁石一般的心,突然酸痛难抑。拥有绮珊一半血脉的孩子,我明知是什么伤害了你,可是,这一回,我却无能为力。
他仓促地低头喝茶,掩饰自己润湿的眼角,再抬头时已是神色如常。
“不过是个碰巧打赢了几场仗的小子,不足为惧。他自小流落民间,你父皇心里亏欠于他良多,多些恩宠也是人之常情。”萧相轻描淡写地道。
景祯把玩着茶杯,是个闷闷不乐的模样。
“你的封地,委实是远了些。不过也正好让你多些历练。你自小众星捧月惯了,哪里晓得民间疾苦?去见识一番也好。尤其西北乃是国之门户,近些年西域平静得异常,你打点起精神来,盯得紧些,仔细替你父皇守好那一片疆土。外祖相信,你最终会回到临阳来的。”萧相拍了拍景祯的手,沉声道。
“嗯。”景祯郁郁点头,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孩子气。天知道,当他被封为翼王的时候,在世人眼中那一份淡然与超脱装得有多不容易。其实他自己与郑管家没有什么不同,还不是在心底暗暗地恨父皇凉薄?这点隐藏得千辛万苦的隐秘心思,只有在至亲的人面前才能稍稍表露。
“祯儿,不要怨外祖不帮你。你母后不在了,萧家满门数千人,身家性命俱系在外祖一人身上,外祖不得不万分小心谨慎!这些年萧家独大,早已为你父皇忌惮。虽然他念着旧情对萧家还算亲厚,但事关封王、立储一事,外祖万万不能表现出丝毫倾向。”
萧相声音很低,但一字一句,似乎重重地敲在景祯心上,“如果你母后还在世,圣上定然最器重你,萧家即使明着支持你,也算支持圣上,别说满朝文武,这天下也断然无人胆敢说个“不”字;可如今的情势你也看到了,外祖几乎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这几年也颇觉圣意难测,行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哪。”
眼看着景祯面色一点一点地苍白,他只觉得心脏的位置一阵阵地抽痛,却还是咬牙说了下去:“萧家能倾全族之力支持你,但却不能白白陪葬。在你足够强大,强到让你父皇确定心意之前,原谅外祖,只能袖手旁观。”
萧相虽然一生位极人臣,谋略超绝,但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肩上又压着偌大一个萧家,顾虑重重之下,再也没有豪赌一把的勇气。
祖孙二人一时相对无言,默默地低头喝茶,一壶清茶很快见了底。
景祯放下茶盏,抬头对萧相道:“外祖,孙儿今日下午就要启程去翼州,大年初一不能向您拜年了,请外祖恕孙儿不孝。”
萧相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好孩子,你自去罢。你这个年纪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不用惦记着外祖。”
景祯点了点头,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却指着门槛旁的礼盒道:“孙儿上月得了一件稀罕的皮裘,乃是集一百只玄狐腋下方寸之皮所制成,极轻,又极保暖,外祖素来畏寒,冬日里外出时穿着最好。另有一柄回纥塔塔尔部献上的弧月弯刀,据说是辟邪的镇部之宝,孙儿便借花献佛,送给外祖当年礼。”
萧相微微颌首道:“难为你有这个心。此去千里迢迢,一路向北,天寒地冻,沿途又不甚太平,须得好生保重。”
景祯道:“孙儿的亲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寻常贼寇还不在他们眼里。再说了,哪有不长眼的东西敢动本王车队的心思?外祖只管放心便是!”便站起身来告辞。
萧相坐着没有动,眼看着景祯披上大氅,大步流星走出了花厅,又过了半盏茶功夫,才急急地站起来赶了出去。当他气喘吁吁赶到门口,正好看到景祯骑马远去的雪白背影消失在街道转角。
萧府大管家萧喜原本在膳房看着下人祭灶,待知道四殿下到府时已经晚了,等他急匆匆赶到花厅,殿下已经离开了,转头又匆匆跑到门口,发现自家相爷正扶着门框愣怔怔地望着远方,身上仅着一件薄薄的常服。
萧喜急得跺脚:“我的相爷嗳!您老可真是……花厅里头热烘烘的,您跑出来也不加件厚袍子,还站在风口上吹寒风!这不是成心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又狠狠地责骂两旁垂首侍立的下人没有眼色,干巴巴站着,也不知道给相爷披一件大氅。
萧相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佝偻着身子摆了摆手,无限落寞地道:“嚷什么?横竖我也要回去了。”恋恋不舍地收回远眺的目光,他叹了口气,将手搭在萧喜肩上:“扶我回去罢。”
为了让景祯放心,他之前故意表现得身强体健,现在膝盖已经疼得支撑不住了。
慢慢地走回花厅,他苦笑着对萧喜说:“老伙计,今日景祯来辞行,我大约把话说得重了,我真怕呀!我怕他恨我,怕珊儿地下有知也恨我。”
萧喜心里一紧,嘴上却立时安慰道:“相爷说的哪里话?殿下身上流着咱们小小姐一半的血,又是相爷亲眼看着长大的,必定能明白相爷的苦处……说到底,四殿下与圣上是嫡嫡亲的父子,圣上之前何等宠爱殿下,二十多年的感情,岂是旁人能比得上的?您也不要太操无谓的心了,千万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才好让咱们殿下走得心无挂碍。”
萧相长叹一声:“但愿罢。”却越发觉得心里堵得闷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