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铭是今年殿下从封地带回来的,听说是在翼州城里捡的弃儿。这孩子还不到十四岁,大约是有胡人的血统,皮肤异常白皙,又生着一双深蓝色的眸子,原本是在一户大户人家为奴,不知犯了什么错处被赶出来流落街头,快要饿死之际,被殿下救了一命。刚好殿下原来的书童文轩成了亲,不方便成日贴身伺候,就收了这小子顶上文轩的缺。
在郑寿看来,这来历不明的小杂种瘦不拉几,贪吃嗜睡,又不认得几个字,给自己做个跟班儿都不够资格,更何况是给殿下做书童?!他能伺候什么?可殿下近些年是越发固执了,他要在府里挑几个伶俐的小子换了九铭,殿下竟是不肯,只说用顺手了,不想换人。他犯不着为了这小子跟殿下生出嫌隙,只是越发地看九铭不顺眼,常常想要私下打他一顿。
不过这个愿望到现在也没有达成,因为九铭虽然临阳话都说不好,可是又精又滑,他看出来王府里除了翼王之外最有权势的郑管家对自己的厌恶与日俱增,每日便像狗一样警觉地注视着郑管家的动静,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即刻逃之夭夭。
九铭今日因为睡迷糊了,竟然没有听到郑管家的脚步声,白挨了这一拧,感觉整只耳朵都快掉下来了,疼得火烧火燎。想想自己实在倒霉,不由抽了抽鼻子。他十分乖觉,知道殿下十分看重尊敬郑管家,即使自己真被打了个半死,殿下也不会为自己出头的,故而强忍着不哭不喊,只是紧紧攥住了银狐毛泪眼朦胧地看着郑寿。
见他不肯求饶,模样倔强,郑寿诧异之余倒也有几分满意,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在里面么?”
九铭点了点头:“是、是的,和林、林侍卫在里面练剑,已经大半个时辰了。”
郑管家暂且放过了战战兢兢的九铭,抬脚跨过石阶走进了月洞门,绕过雕着蛟龙出水图案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到了一片暗香浮动的梅林。
数百株枝节虬曲的腊梅,枝条上尚覆着晶莹的白雪,无数圆如珍珠的花苞昨夜破雪绽开,星星点点似碎金一般,越发显得雪更皓白,梅更高洁,冷冽清新的空气中缭绕着梅蕊吐出的独特幽香,郑管家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十分心旷神怡,一时将头脑中的烦闷思绪全都驱逐了出去。
梅林中央有一片空地,一玄一青两道修长人影正难分难解地缠斗在一起,正是四殿下景祯与贴身侍卫林笙。两人正持剑斗到要紧处,竟未曾察觉有人进园。
只见林笙抬手一剑刺向景祯眉心,去势凶狠,势不可当,景祯当头被剑光笼罩,仿佛避无可避,不知道的还以为林笙意欲弑主。郑管家在一旁看得大惊失色,生怕刀剑无眼伤了景祯,刚要怒喝,就见景祯倏忽往后一仰,这雷霆万钧的一剑却是险险刺了个空。
郑管家心下一松,抬手抹去了额头迸出的汗水,刚要为殿下的身手叫一声好,却见上一瞬还摆着大鹏展翅潇洒英姿的林笙捂着小腹姿态扭曲地蹲了下来,手中的长剑也“哐当”脱了手,一张英俊的面孔疼得眉眼都错了位:“殿下,练练手而已,您这也太狠了!”原来方才林笙刺出这一剑时急于求成,腹部空门大开,景祯急速后仰之时抬脚猛地一踹,当场就将林笙踹趴下了。
郑管家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悲伤。殿下自打去了塞上,仿佛是变得很不一样了,就拿刚才这一踹来说,这种匪气十足的招式,殿下用起来竟也毫不在意,虽然确实实用,但实在有**份,定是在边疆吃够了苦头,才学了这等不入流的招数!唉,若是萧娘娘还在世,殿下身为皇后唯一的嫡子,大周皇室的希望与骄傲,何以沦落至此?
梅林中的景祯却是浑然不觉有何不妥,随手扔开手中的长剑,一手将口中抱怨不休叫苦不迭的林笙搀了起来,笑道:“你也好意思叫?方才若不是本王闪得快,差点让你划成个花脸!”
林笙半个身子都挂在景祯身上,龇牙咧嘴地回道:“属下哪能那么没分寸?属下就是有九条命,也不敢伤了殿下一丝一毫!倒是殿下如此无情,若再往下一寸,属下可就废了!”一抬头看见郑管家正负手站在梅林边上皱着眉瞪着自己,吃了一惊,立刻忍着痛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身子,行礼道:“大管家早!”
景祯亦转头看过来,看见郑管家,清冷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个真切的笑来:“郑叔!这么早到疏园来,是有何事?”
郑管家不好说景祯什么,按例向景祯行了个礼,转而斥责林笙道:“多大个人了,还和殿下没大没小,勾肩搭背的!让人瞧见成何体统?”林笙是十二岁上由郑管家亲自为景祯挑选进府的,尽管如今已经是景祯最信得过的贴身侍卫,可见了严厉又啰嗦的郑管家,仍然很有一点怯意,当下低了头赧然道:“是,属下知错了。”
郑管家冷哼了一声算做回答,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景祯,只见他头戴青玉双螭纹发冠,身着一袭淡青色箭袖交领竹纹薄袄,腰缠一条云水纹青锦带,足蹬软鹿皮靴子,越发显得眉目疏朗,身形颀长矫健,是个十分利落清爽的模样,只是练了大半个时辰的剑,额头上已是出了一层薄汗。
郑管家关切道:“老奴并无要事。殿下松了筋骨出了这许多热汗,园子里头风大,千万别受了风寒,还是先加件袍子罢。”
景祯丝毫不以为意:“不妨事。这点子风算什么?塞上的风比这可大得多了!郑叔也别总当我是垂髫稚童,动不动就冻着。”他向来将郑管家当做长辈,从不自称本王。原本这也就是随口一说,可郑管家立刻就想到塞上苦寒,连风都是十足的劲猛,四殿下何等矜贵的身子,却要千里迢迢去受那种活罪!心中一酸,几乎要迎风落泪。
景祯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因着郑管家这些年一心一意守着翼王府,自以为看透了世态炎凉,愤世嫉俗之余,人也变得特别容易感伤,实在让他有些招架不住。此时见郑管家神色怔怔的又有些不对,即刻岔开话题:“我倒是有个事要叫郑叔知晓。”
“殿下请讲。”
“请郑叔即刻去库房,将上回我从封地带回来的稀罕物件挑几样,此外让马厩备马,待用完早膳,我要去外祖府上一趟。”
“是……可是今日祭灶,不作兴在别人府上叨扰用膳。”郑管家提醒道,“殿下记得早去早回。”
“外祖家又不是别人,哪有那么讲究?不过我会早些回来,劳烦郑叔命人为我准备行囊,我今日下午便启程回翼州。”
郑管家闻言大惊失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殿下下午就要走?不在府里过年?殿下从封地回来还不到十日呀!”
景祯点头道:“是的,我今日去外祖府上,便是去辞行。今年正月初一不能亲去给他老人家拜年了。”
郑管家简直痛心疾首:“殿下,虽说按照祖上的规矩,封王的皇子是该在封地上过年,可蜀王、鲁王他们几位,不都是年年在临阳守岁么?是不是皇上有旨命殿下前往?”不待景祯回答,神色已是愤慨凄凉,先替主子受了天大的委屈,“殿下已经被封得远远的了,还能碍着谁的眼?!竟然连个年都不能安安生生地在王府里过么?”
景祯沉下脸肃容道:“郑叔,虽说你是真心关心本王,可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即使只有你我也不许提。妄议皇命可是死罪。”见郑管家一凛,他又说:“再说,此次并非圣旨,是本王自己有要事要赶回去处理。”
郑管家听他说得如此严厉又斩钉截铁,愣怔了半晌,垂头道:“老奴逾越了。老奴这就去准备。”神色十分黯然。
景祯无奈地叹了口气,心知无论自己怎么解释,郑管家都会认为自己突然离京是圣旨,此时定然又在心中腹诽父皇凉薄。罢了,随他怎么想罢,抚额道:“郑叔,我现在饿得发晕,且通身是汗,要马上用膳更衣。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可好?”
半个时辰后,景祯换上一身月白色宝相花织金锦袍,披上银狐大氅,头戴白玉玲珑冠,足蹬云锦明珠靴,神清气爽地跨上通体淡金色、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流光”,离开翼王府前往萧相府邸。白皙瘦弱的九铭垂着头骑着一匹脾气温顺的牝马,带着礼物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路半闭着眼,看上去仿佛已经睡着。而林笙声称殿下那一踹让他受了严重内伤,不肯同往,此时留在王府帮着郑管家收拾行囊。
景祯没有带别的侍卫,因为路人见了他这身奢华逼人的皇家气派,早就远远地退避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