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祈二十九年九月初,东南沿海闽东一带突然集结四千多名瀛洲倭寇,勾结当地海盗,大肆屠杀官员平民。以往小股零星的倭寇杀人越货仅为劫夺财物,这一回却拿出了入侵的狠劲,竟然一路往内陆奔袭数百里,直奔闽王府而去。闽王乃是皇帝的庶兄,老王爷周承尉,闻斥候来报军情,吓得差点中风,急向朝廷求援,可还未等到援兵,王府已被倭寇攻破。
上百名手持长刀脸带恶鬼面具的倭寇将闽王府杀了个血流遍地,又挟持了五十多岁的闽王,欲向大周朝廷漫天要价。就在倭人于王府内大摆宴席大肆庆祝的那个晚上,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纠集了附近三百多名热血儿郎,举着砍刀、鱼叉冒死攻入闽王府。
这支仓促拼凑的队伍凭着几乎不能算武器的武器和一腔热血,付出死伤两百多人的惨痛代价,硬是将闽王从倭寇手中抢了出来,为朝廷挽回了颜面,也赢得了极为宝贵的战机。
待到一日后八万援兵赶到,少年立即带着剩下的伙伴加入王师继续作战。
朝廷之所以派出十几倍于敌人的兵力,就是因为倭寇善使锋利的长刀,且悍不畏死,每个都可以一当十,极难对付,大周儿郎要论单打独斗,万万不是倭人对手。少年向主帅扬威将军袁敦献上一种需各兵种协同作战的阵法,虽然阵型简单,却是极其有效,很快即大破倭寇,令其伤亡三千有余。战后袁敦清点人马,发现己方伤亡竟然还不到一千。
这是几十年来朝廷在对倭寇的战斗中从未有过的完胜。袁敦为人耿直,顿时大起惜才之心,将少年营救闽王与献计之功悉数上报朝廷,请求对此人论功行赏,并将其收编自己麾下。
皇帝闻听捷报龙心大悦之余,深知袁敦向来眼光甚高,不由起了好奇之心,想要亲眼看一看这名袁敦口中惊采绝艳的军事天才,便下旨赐其金銮殿觐见。
于是,父子二人就在这万分庄严的场合,当着大周朝文武百官的面,猝不及防地相见了。
郑管家自然是没有资格在现场旁观这一极具传奇色彩的场面的。可这一幕早在坊间传为佳话,被人乐此不疲地反复描述,他已经听过不下百遍。
据说这自称从小生长在海边渔村的少年,生得与闽地黧黑的渔民没有一丝半点相像,出奇清俊挺拔。只见他身着一身百夫长的兵服,不卑不亢地往金銮殿上那么一站,面如琢玉,眼若流星,眉眼活脱脱与陛下年轻时一个模子,而那通身的气度风采,瞧着竟比二皇子景禧更神似陛下几分。文武百官顿时都瞪直了眼睛集体失语,而其中年纪大一些的官员,当年七皇子失踪的前尘往事便像潮水一般涌进了他们的脑海之中。
皇帝显然也有同样感受,蹙着眉若有所思地草草觐见完毕,直接将这少年留下,经宗人府以大周皇室不外传的秘法相验后,果然便是失踪一十八年的七皇子景瑜。据说谢皇后做梦也没想到儿子能够回来,听闻喜讯跌跌撞撞赶来母子相认,几度御前失仪哭成泪人,最后更是激动得昏厥过去。
乍闻失踪多年的七皇子景瑜回到宫里,朝野之中简直是骤然炸开了锅。这个题材最为百姓喜闻乐见,坊间的传奇话本编出了数个版本广为流传;而朝廷之中,却是愁的人比喜的人多得多。景瑜失踪的时候还是个不得宠的普通皇子,可这一回来,谢氏身份不同往日,已经贵为皇后,景瑜便成了正正经经的皇后嫡子,谢皇后有了如此倚仗,势力立时让人不敢小觑,原先**与朝堂内平静的格局一下子被打破了。
而原先萧皇后心尖尖上的嫡子,四皇子景祯,身份更是一下子微妙起来。七皇子回宫一年后,皇帝下了一道出人意表的旨意。萧后薨逝已有三年,四皇子景祯行冠礼已有两年,但迟迟未曾封王,之前人人都以为皇帝是将临阳城为这个唯一的嫡子留着,万万没想到等了两年,四皇子等来的封号,竟是“翼王”。
太昌府、河西走廊一带的千里戈壁和星星点点的塞上绿洲,被划为翼王封地。翼王封地在诸王中最广,也最为贫瘠。穷乡僻壤这四个字,仿佛是专为这片疆域而造,除了翼州等几个稍微富庶些的州县还能拿得出手,别的地方都不值一提。
听到这一让人惊掉下巴的消息,除了二皇子景禧笑得掉下马去摔折了一条腿之外,别人倒也还笑得比较含蓄,只是统一地觉得若不是还有萧相在后头撑着腰,这个昔日的皇后嫡子只怕就要彻底失宠。而原本车马喧嚣的四皇子府自打更名为翼王府,立刻门庭冷落起来。
府内以郑寿为首的上下人等,自然极是替自家殿下痛心不平,成日价谋划着要去求萧相为主子撑腰。没想到自家主子倒是看得开,接旨之后去向外祖萧相辞行,还没等郑管家想好说辞,他已经带着亲卫施施然赴封地上任去了。
相较之下,七皇子景瑜却是格外地春风得意。自恢复七皇子身份后,他依然投身军中,跟着袁敦将军练兵,一年里又参与了几场小规模的战役,战术灵活奇特,几乎次次完胜,令在军中极有威望的袁敦将军心悦诚服,几番上书,执意推举景瑜为主帅,自己甘为副将。陛下当然不准,可也不禁对这失而复得的儿子越看越爱,青眼有加。
去年底,庆祝圣上登基三十一载的庆典,景瑜在蜀地剿匪不曾赶回来,皇上不但不曾怪罪,反而赞其顾全大局,下旨将其封为“毓王”。尚未弱冠便已封王,虽然封地尚未赐下,可这在几十年来还是头一例,足见景瑜圣眷之隆。
当年深宫里寂寂无闻的谢氏如今成了当朝皇后,竟还一举找回了幼时失散在民间的儿子,偏这儿子还如此出类拔萃,让很多人热羡得眼红。一个翼王,一个毓王,都贵为皇后嫡子,两位皇子如今与往昔的境遇一对比,真叫人慨叹一声世事无常!
可这并不是郑寿所能操心的。作为一名极其称职且忠心耿耿的管家,他眼下最热切盼望的,是这个王府能迎来一个出身高贵的女主人。
郑寿入府近十载,亲眼看着四皇子从皎皎如玉的少年郎,长成如今这般风姿卓绝的青年,私心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殿下在他心里就如自家儿子一般。
等过几日过了年,四殿下就要二十四了,放眼望望临阳城里成年的皇子、贵族公子,哪有这么大年纪还不曾大婚的?与殿下同龄的,大多不但娶了正室,还另娶了几房姬妾。就连比四殿下小近两岁的六皇子景昭都已经定了亲。只有自家殿下,只有两个不受宠的通房,连一个侧妃也无。
其实四殿下也是定过亲的,萧皇后生前为他定的是定国公司马建家嫡出的二小姐司马静琪,不但容貌秀美过人,性子娴雅,还是位出了名的才女,一手双面绣冠绝京畿。他瞧着四殿下当年也是很中意这位司马小姐的样子,定了亲之后还专程到定国公府拜访过未来的岳丈。
只可惜天妒红颜,司马小姐还未活到及笄就病逝了,那时四殿下才十六岁,很是失魂落魄了一段日子。萧皇后张罗着再为他定亲,他就发了痴话,说要等三年再说。萧皇后想着此事确实不用着急,自己也好再从容地为儿子挑一个可心合意的。不曾想,三年后萧皇后染病薨逝,四殿下骤受丧母之痛,在灵前立誓,要为母守孝三年。
可自打萧后辞世,如今都快五年了,翼王妃还不知养在哪家深闺!诸位皇子已经为皇上新添了好几个皇孙,翼王府里头却依然是冷冷清清,不但没有婴儿啼哭,就连女子的娇声软语也几乎听不见。
为这个事儿,萧老相国几番上书陛下请求指婚,皇帝答应得倒是十分爽快,只说让小四儿自己挑,挑中了他便下旨。可四殿下如今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待在那穷乡僻壤的封地,京城贵族小姐的芳心几乎都转了向,改围着毓王殿下转了,四殿下何等自负,越发不肯正眼看郑管家苦心搜集的小姐画像了。
郑寿想到这里不由心酸莫名,又恨皇帝凉薄。若是萧娘娘还在,岂会容得自己的爱子受这种委屈?
郑管家边走边想着心事,足足将王府慢悠悠逛了一圈,最后走到了游廊的尽头。
那里是一座精致的月洞门,上书“疏园”二字,门后一座影壁遮住了郑管家的视线。他远远看见殿下的小书童九铭在甬道里倚着墙站着,手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件银狐皮大氅,小脸被寒风吹得通红,半埋在柔软温暖的银狐毛里一下一下地打盹。
郑管家走上前去,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一拧,九铭“哎呦”一声猛然惊醒,抬头看清是谁,吓得都结巴了:“郑、郑、郑管家!”
郑寿重重叹了口气,手上越发使上了狠劲,直到看到九铭眼里浮出大颗的眼泪才意犹未尽地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