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几天,钱季那日表现出的那丝狠辣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梦魇一般,挥而不散。
我不确定我是否是看错了,毕竟那是维持了将近十年的形象,一下子把它推翻过来,这让我没由来的有些恐惧。可是昨天那种眼神,那种狠辣得像一只噬人老狼的眼神,却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刻刀狠狠的刻在了我的心里一样,它是如此的清晰,清晰得仿佛只要我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它那毛糙的痕印。
我忽然又想起了我的大哥,想起了他那日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表现,心里又是没由来又是一阵烦躁。
我脑子里此时乱成了一滩浆糊,什么事情都往里面涌,却又全部黏成了一团。
我的眼睛漫无目的的在四处寻找焦距,可是每当我凝神时,那里总会出现一张张的脸,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他们挂在树上、飘在河上、藏在草窝里,他们或哭或笑,或静或闹,他们让我如此熟悉,我甚至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可是每当我一向他们招手时,他们就会露出另外一张脸,一张我从没有看见过的陌生的脸。
无奈的叹口气,我吐掉口中那根已经嚼得发苦的草根,站起身来,离开了这个被我压成了人形的草窝。我不敢再抬起头,我害怕再次见到那一张张的脸,我只能靠着两只脚的本能的往前走着,走着,任凭它们把我带到它们想要去的地方。
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稍微清醒了一点,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到了辉夜的门口。
我心中无奈一哂,差点忘了,今天,是我接单的日子。
......
当我正躺在安神花花瓣水中舒服的泡澡时,帘外之人的声音,却差点让我跳了起来!
我强捺住我那几乎控制不住的身子,急剧起伏的胸脯却搅得水底一阵翻涌,我的手掌紧紧的攥成了一团,那里,透着轻微的刺痛,我闻到了淡淡的咸腥味道,我知道那一定是从手心里浸出来的血!
我一直安慰自己,昨天是我看错了,可现在的那人,那个正恭敬的跪坐在帘外之人,却正是我那好二哥,钱季!
还有什么比突然发现自己二十年来认识的人是个陌生人来得更可悲、更可怕?
我浑身忍不住颤了一下,那是从灵魂最深处发出的最骇人的战栗。
待我晃过神时,赵苑已经拿进来了一张纸条,他把它恭敬的递向我,可我却不敢去接,在我看来那简直就是一块被烫得通红的烙铁!
“少主?”赵苑把纸条把纸条往前面递了递,轻声询问道。
我把空气中的安神花香往肺里猛吸了几口,心里慢慢安定了下来。
我自嘲一笑,在经历了我大哥的事情之后,我还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呢?就连我自己,不也一样隐藏着一张不为人知的面孔么?
我接过那张纸条,赵苑松了一口气,看得我刚才让他当心了,毕竟这样的失态我已经不是第一次。
我摩挲着纸面,心中突然涌出一种强烈的好奇,他到底要杀谁呢?难道要杀我?毕竟昨天我可是一点面子都没留给他!我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要借我的手杀死我自己,那不相当于要我自杀么?
当我把纸条翻过来时,我的脸瞬间变得死一般的煞白!
“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感觉我的身子在发抖!我感觉我的喉咙在发干!任我想遍了所有人,也绝不会想到他要杀的居然是他!
年轻公子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嘶哑。
“我与他一直不合.....”
“他就是个伪君子,有外人在时对我千好万好,可一旦关起门,他那丑恶的嘴脸就露了出来。”
“态度恶劣也就罢了,可他对还我进行了疯狂的打压,他在害怕,对,就是害怕,他害怕我夺了他的继承人的位置!”
“我从小就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但我也没什么大志,我想,我这辈子若能这样子过,也算不错了。”
“可是,我都这样了,他还不放过我。”
“我偶然听到了他的阴谋,他在设局害我!他要剪除一切对他有威胁的人,有我,我我那与世无争的三弟,甚至是还有的父亲!”
“这个卑鄙之人!这个吞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可怜我那大伯,姬妾数人,却只有他这一个子嗣,这都是她那蛇蝎老娘搞的鬼!他跟他老娘的狠辣是一脉相传的!”
“所以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主动出击!我要杀了他!”
厚厚的珠帘外,钱季在悲愤的嘶喊,就像一个被压迫到极点而奋起反抗之人的怒吼!喊着喊着,他又抱头痛哭起来,就好像是在为兄弟阋墙而痛彻心扉。
我只是不住的冷笑,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杀钱羽了,正如他所说,大伯姬妾数人却只有钱羽一个子嗣,若是他死了,我又是一个被人万般看不起的酒鬼,那么最有可能得到钱羽地位的就是他,钱季!
至于他所说的钱羽的娘亲,我的大伯母是个心如蛇蝎之人,我是更加不信了。
那个善良美丽的女子,那个四年前死掉的妇人,她会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
我脑海中突然产生一种可怕的想法,若这一切,都是钱季搞得鬼呢?偷偷给姬妾们下绝育药,杀死大伯母......
不不不......我立马否定掉,单凭钱季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再说,要绝育,得趁早,钱季那时候还是个小小娃娃,怎么会......
我心中猛地一惊,二伯!对!是二伯!钱阳龙!
我浑身忽然有一种如坠冰窖的阴寒,若这一切真的都如我所想,那么,这场阴谋,这场针对大伯的阴谋,在十年前,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悄悄的布下了!而那个阴险狡诈的猎人,我的好二伯,他一直隐藏在了最阴暗的角落,就像一条毒蛇,只要你露出了一丁点的破绽,他给你最致命的一击!
但两人可是亲兄弟啊!血浓于水的嫡亲兄弟!
一种难言的悲哀突然涌上了我的心头,当相连的血脉还敌不过权势的欲望时,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
或许,每个人都是不真实的,为了不让人看到自己心底最深处的阴暗,他们都往自己的脸上都套了一个个行色各异面具,我用的是酗酒,大哥用的是敦纯,钱季用的是跋扈,而二伯,用的是刻薄!
“少主,接还是不接?”见我长久的没有回复,赵苑轻声询问道。
我心中忽然有一种释然,倘若人人都是假的,那么我对我大哥那仅存的好感,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无力的朝他点点头,然后豁然起身,径直朝着门外走去。
此时,我的心,已经冷如铁石!
......
吴江,是钱孙李城外的一条不大不小的河。
据传钱孙李城的第一代霸主,也就是这座城的开拓者,叫吴显志,而在他把城落在这条河河边后,这河也就随了主人姓了吴。
本来以它的宽度,还远远够不上“江”的级别,但是当时有好事者为了溜须拍马,便向上进言,曰:主上之功绩经天纬地,旷古博今,以一“河”字又如何能凸显?应改之为“江”!正所谓滔滔江水,奔流不息,唯有此字,后代子孙才能体略到主上的无上伟绩!
吴显志听了深以为然,由此,这条河,也就变成了“江”了。
夜晚,水浪拍得岸边的礁石“哗哗”直响。
天上繁星点点,地上月光似撒,苍茫的月光给它所能接触到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银色,大河,也变成了一条泛着光芒的玉带,有如神仙梦境。
此时,雨季刚过,河水在慢慢往中心退却,一大片河滩便裸露了出来,密密麻麻的水草,也在短暂的时机得以疯狂的生长。
而在河滩与河水的交界处,一个一人高的巨石突兀的伫立着,在月光下,犹如一个披着银甲的赤血铁卫。
巨石的顶面已经被涨满时的河水磨得水平,光滑如镜,而在那上面,正坐着一个白衣公子。
公子向江而坐,左手拿一坛酒,右手撑着石面,时而饮酒,时而高歌,时而大笑。
月光从他身上轻轻漫过,让他全身都笼罩在一片莹光之中,远远看过去,好似一个不存在的虚影,凉风阵阵,把他的乱发吹得肆意飞扬,他宽松的白衣,也被吹得鼓到了一边,就像是新画的水墨画掉进了流水里,他整个人好似都要随着这些风,渐渐飘散。
一曲歌罢,他举起酒坛,仰头灌下一气,酒入咽喉,他猛咳两声,抹掉嘴边的余渍,忽而大笑两声:“既然来了,何不上来坐坐?”
我没有动,在这月光下,我是如此的显眼,或许我根本就没想躲着他?
他回过头来,拍了拍他旁边的石面,笑道:“莫非你还怕我不成?”
我满是复杂的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轻叹一声,我飞身过去,和他并排而坐。
“喝酒么?”他看了我一眼,笑着把手中的酒坛递了过来。
“不用了。”我张张嘴,吐出一声老迈的声音,我紧紧低着头,我不敢去看他,或许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去面对他?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呵呵......不喝也好。”他轻笑,往喉咙里猛灌了几口,长臂一扬,酒壶在月光下几个闪烁,消失不见,片刻,就听到酒壶碎裂的声音从某处传来。
“话说,我们有多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呢?”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揶揄,“三弟!”
我浑身一震,猛地的一抬头,正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长久的对视,我败下阵来,我把脸上的黑布一扯,露出我本来的面貌。
“怎么知道的?”我的声音淡淡中却透着不平静。
“哈!”他惬意的躺了下来,把手枕在脑后,“那天我去下单时,你见到我时反应那么大,我当时就想,你一定是认识而且是熟知我的人,后来经过一番推测排查之后,我发现,最符合的人居然是你,呵呵......”
“我熟知你?我熟知你么?”我轻声的呢喃着,像是在问他,更像是在问我自己。
他忽然不出声了,长久的沉默后,他又坐了起来,两只眼睛望着江面愣愣的出神,“是啊,你怎么会熟知我呢?就连我自己,有时候都不认识我自己。”
我诧异的望着他,他回过头来,惨笑一声,“你知道么?在我十岁那年,我亲眼看着一个人撞死在我面前,他是一个掌柜,本来家有娇妻,儿女双全,就因为我们钱家看中了他的铺子......”
我心中一堵,觉得异常的难受。
“呵呵......你不知道他的妻儿围着他哭得有多惨......”他的眼神渐渐低落了下去,我看到有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着转。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亡,之后的日子里,我见得太多,太多......”他惨笑一声,“身为钱家的嫡长子,这些黑暗的东西,我必须去面对,这是我的责任。”
他轻轻诉说着,如梦中呓语,“或许是见多了,我也就渐渐麻木了,我也就渐渐变得不是我自己了,呵呵......”
“你知道么,这些年,我真的好累,好累......”他双手抱着腿,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看起来就像是个无助的孩子。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那不宽的肩膀是如此的瘦弱。
我看着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今天本来是要来杀他的,这让我觉得非常怪异。
又是长久的沉默。
他忽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我能知道是谁要我的命么?”
我低着头,片刻之后,从我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钱季。”
“谁?”他一愣,旋即摇头大笑起来,“没想到我不但看错了你,就连我的好二弟我也看错了!这还真是讽刺啊,哈哈哈哈.......”
我沉默不语。
他揩了揩眼角眼泪,站起身来,轻叹一声,说道:“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我心中一惊,大叫道:“你什么意思?”
“三弟”他对着我微微的笑,我确信这是我见过的最真诚的笑容,“这些年,我已经太累了。”
他轻叹一声,转过身子,面向大江,“钱家有钱季,很好,他比我更适合当这个继承人!”
“三弟,我想,我应该去找一个属于我的归宿!”
他轻轻闭上双眼,展开双臂,仿佛听到了心的召唤,他面上微笑渐起。
微风拂来,吹得他发丝乱舞,衣摆高扬,他就像一个即将羽化的仙人!
“我自横刀向天吟,斩断青丝不留行,纵天再来三千丈,如何阻我向乾坤?哈哈哈哈........”
激昂嘹亮的歌声响彻大江,如鸟儿飞向天空,又如鱼儿游进大海,白色的身影轻轻一跃,“噗通”一声,与银色的江面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凝望良久,我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祝福你,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