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渐暗,苏州城西郊的修城的劳役已经各自回家,在西坡之上站着一位四十上下的书生文官。
苏州城的护城河已初具规模,河渠也足有十丈之深,河底尽是淤泥之物。这条河由上游垂落而下,流至苏州城才水势变缓,加上这水源多是苏州城百姓饮水之需。孟春一季,这河早已干枯,如今的苏州城的当执政父母官便是沈梦君的父亲,也就是站在西坡之上的消瘦书生。
沈一鸣如何也想不到他二十二岁考取进士之后,有幸被选中庶吉士,不惑之年四十岁就坐到了苏州巡抚的位子。他知道朝中许多眼红自己的对手,要在这表面上波澜不惊的仕途之中善终,必须竭尽全力地为百姓造福。
如今第一波春耕已经结束,沈一鸣纠集护卫在苏州城户籍之中每家每户征召一名壮丁来疏通这辽阔的护城河。他并非心血来潮要疏通,贫寒的出身让他从小就知道庄稼才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对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老百姓来说,一切财富的来源都出自这片土地之上。肥沃的土囊自然可以获得更多的粮食,苏州的老百姓不是不懂这个道理。淤积的护城河已经堵塞了下游大片土地的河流源水。因此一听到苏州巡抚沈一鸣张贴的布告,征集壮丁疏通护城河,苏州城里城外都对他赞誉又加,毫无怨言。
一阵寒风袭来,沈一鸣身子忍不住瑟瑟发抖,虽说此时时令过了三月,但也是大地解冻时候,寻常百姓忙过了农活,总是要在落山之前赶回家喝一杯温酒。
沈一鸣身为修缮护城河的总指挥,本应当在棚帐里指点江山,他却一根筋似的硬是要亲自监督,想到这项工程一旦完工,造福苏州城几十万老百姓,何况这也是老百姓一件心头大事。
沈一鸣凝思许久,这时一个农汉子脖子上架着一个小男孩嬉笑而过,那农汉子身上穿着破烂不能再烂,小男孩甚至没有衣服穿,只围着一件男子的内衫蔽体。看来这家人穷得揭不开锅来了,要不至于这两个人绝不会穿得又薄又烂。
沈一鸣望着这两个人从一端的田埂走过来又消失在另一端的田埂之上。他回过神来发觉心中不是滋味,想他身为苏州城的父母官,处心积虑地替老百姓着想,倘若扪心自问,他自己也觉得可谓是问心无愧。只不过他心中有一处心病,那便是自己的独女,沈梦君。
原来沈夫人生育沈梦君的时候时难产,当时沈一鸣还在京城做一名小吏,家中请不起多余的丫鬟,奴仆老婆子。等到沈一鸣奔赴一里之外的接生婆子时,回来一看沈夫人痛苦之中已经自己用剪刀破开腹中。
待到沈一鸣将啼哭的沈梦君从腹中抱起之后,她的母亲早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离开人世。
沈一鸣那时太过于思念这位新婚的夫人,只可惜阴阳天隔,沈一鸣手中怀抱着这位与夫人相似的女子,知道上天赐予他唯一的念想。因此他给这位婴儿取名“梦君”二字,就是盼望梦中与夫人再续前缘。
只无奈,这位女子从小德量不尊,沈一鸣请了两位私塾教书先生教她识文弄墨,她却与两位分庭抗礼,将孔夫子论语大道通通批驳了一番,而对老子的道德经礼赞不尔。
想他沈一鸣年纪轻轻便考入了进士,这些教书先生一辈子都高山仰止,未曾想沈家的千金就是如此毁了他的一世英名
沈一鸣管教不能,在其十六岁生日宴会之中,大邀四方好友,寻求训女之法。有一个老乡曾提议说在江西老家有一处修身出家的尼姑庵,里面有不少带发修行的名人贵胄千金,都是因为桀骜不驯,败坏名声送进去加以管教。只是沈一鸣觉得这是一个馊主意,这尼姑庵就是出家修行的女和尚,岂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出家呢?
而一月之后,江西饶州真如庵的道姑静贤师太化缘经过沈一鸣府邸,沈一鸣因为她是江西同乡的缘故,佛请在府中住了三日。
这三日沈梦君眼睛逃不开就是静贤师太手中的一柄宝剑。
“师太,你可会武功?”沈梦君对于这位佛缘道人也不害怕,居然攀上去询问。
静贤师太摇了摇头,在沈梦君青碧额角之上轻轻点了点,沈梦君仿佛看见一柱佛光。沈梦君如同被佛门点化了一般,猜透了静贤师太的意思。
第二日,知道静贤师太要走,沈梦君当夜向沈一鸣请安之后,表态要随着静贤师太会真如庵修行。沈一鸣哪里会想到一向胡闹的女儿竟会如此认真地向自己说出这个请求。
“令嫒与我佛教有缘,沈施主何不断痛割爱,成全我佛?两年之后,令嫒学成之后,必定完璧归赵,奉还沈施主,如何?”静贤师太说得十分坦诚,沈一鸣知道佛门不打诳语,深知这位刁蛮女子一旦有幸结识佛法,必然是她的造化之福,也许可以好好管教一番,让她重归女子之道。
只是沈梦君离开之后,沈一鸣这才真正意识到一个人的孤独。他虽已经成了苏州巡抚,荣华举世,但是真正的痛苦还在肩上。
苏州是江南望郡,很多人挤破脑袋都想来到苏州谋职,沈一鸣一一驳回。他认为这些人只不过是想走走过场,想在自己的功劳簿添上一笔,真正替老百姓谋福祉的没有多少。
一阵寒风袭在沈一鸣消瘦的身上,他登上苏州西坡之上的最高峰,望着前辈们的功绩,他有些愧不敢当的滋味。刚才的村民衣食现状就在眼看,更何况在苏州乡野僻壤深处,还有多少户人家一辈子穷困在土地当中,甚至有些人自己的土地都没有,这是一个实际的问题,也是沈一鸣心头之中的大事。
他寻了一个木枝拐杖,忍不住遥想当今圣上喜爱微服私访,只不过多是胡闹,走的都是高山富水的地方,美女寻够了,财也敛够了,只可惜真正需要他到的地方一个都没有去。他这个二品大臣今日索性威风威风一把,像有些青天大老爷开庭审案一样,来一次暗访工作。
沈一鸣平日间就不以官服示人,加上近日多在护城河一带工作,因此他的布衫早已经与平常百姓无异了。
就这样一根烂拐杖一瘸一拐地爬过西坡高峰,穿过乡野田埂,望见的是错落着几家农家,此刻早已经歇灯闭户。
沈一鸣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这家应该有人的,瓜瓢还在水缸之中。沈一鸣再一次敲门,里面才有回应:“我家没有粮食了,要饭都去别处吧!”
沈一鸣如何也想不到里面会是如此回应,想来这家人也是经常被叫花子半夜敲门。想他苏州典史以前上面记载苏州老百姓如何衣食无忧,如何安居乐业,如今看来真的是吹牛不打草稿。
“这位农家,我不是叫花子,我是来了解一些情况的。”沈一鸣诚恳地说道,倘若这位农家知道面前的这位就是苏州巡抚,会不会诧惊说不出话来。
里面的人没有动静,一炷香的功夫,里面才缓缓地打开门栓,一看是一位老者打扮,肤色黝黑,穿着倒也干净,但不太名贵,有些逃避地说道:“这位官人如何称呼?”
“在下姓沈,此刻已经天黑,屋子里面为什么不点灯?”
此刻已经天黑,若不是有月光照进来,沈一鸣还不一定能看见开门的老翁。
“不瞒这位官人,我这里已经断灯三年了,过年这样的日子都点不起,喜庆的炮仗也从来没有响过。其他亲戚还以为我们闷声发大财,其实是没有多余的闲钱啊!”这位老汉佝偻着身子,沈一鸣依稀之中可以看见一床上横七竖八躺着三个小孩,两位妇人此刻坦着身子,只用一条棉花披盖着。
“她们莫非有什么疾病?嫂夫人这是……”
沈一鸣看见一位老妇人也是光着身子,只是胸前披着一件内衣,此刻躲避在床角边缘张大眼睛望着沈一鸣。
“沈官人来者即客,我们岂有不欢迎之理,只是我这家中实在没有招待官人的东西了。因为家里太贫穷了,贱内已经没有可以避体的衣裳,还望官人见谅,两位儿媳和三位儿孙也是如此,躺着床上不能下床,她们的衣服已经给了我这位老头子了,明日还需去修缮护城河。”这位老汉说话之中眼含着泪水,想必也是一个实诚之人,倘若早些人遇到这种事情,早已经一死了之了。
“那两位令郎呢?”沈一鸣知道他有两位儿媳,必定还有儿子,倘若一个家中有两位年轻的壮丁想必也好过一些。
“沈官人自然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铁大人征召壮丁,我那两位儿子不久之后被抓当兵去了,如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这个老汉说出来之后只是一阵心伤,眼睛里面的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
“你两位令郎叫什么名字?朝廷并没有要征兵,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这征兵令是铁镇啸下的?”沈一鸣重重地在桌子上一拍,直吓得两位小孩子哇哇直哭,另外一位一直笑着。
“沈官人还是小声为是,这铁大人的名讳岂是我们这种平民百姓敢直呼的?”这个老汉颤颤巍巍地在沈一鸣面前直摆手,要让沈一鸣小心为是。
“多谢农家提醒,我已经了解清楚了,多有打搅,在下告辞,还望这件事农家替在下隐瞒。”沈一鸣看见老汉站了起来,点了点头,欲送他出门,沈一鸣摆了摆手,作了一个回请,离开之际,在这农家刚才断裂的桌子之上留下一枚小碎银。
足足有一两有余。
那个老汉举起银子对着月光望了望,立即在门口跪了下来,作揖嘴里嘀咕道:“青天大老爷出世了,青天大老爷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