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转昏暗。官道旁一家客栈已是灯火通明,人声响动,隔了老远就将人引了过去。
宏修缓缓止步,“嗯”了一声。王了一道:“有何不妥么?”宏修道:“这虽是大路,可不近驿站不着村镇,哪里来得这些热闹?”又道:“你先留在这里!”一闪身,已隐入路边林中。
王了一明白宏修前去乃是试探虚实,有道是江湖险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心中颇不以为然:“都说艺高人胆大,这里面定然没有和尚!大丈夫行事,但求光明磊落,何惧之有?”当下大踏步向客栈走去,不一会在门口站定,看到门边不远有一块残碑,碑上有“剑南道剑州”数字,余下昏暗难辨,门边斜挑皂旗写着“客来香”。他正想着要不要等等宏修,肩头忽被人一拍,宏修已站在一旁。
宏修微笑道:“咱们进去!”
客栈大堂足坐有三十人,形色各异。就其装饰来看,或执刀或佩剑,或葛衣或青衫,不一而足,围坐着桌案,竟有八九拨人之多,更有一些人隐在角落暗处,根本无法着眼。宏修心下疑虑,虽已想到这些人不是前来对付自己,倒也开始上心,周身放松,做出寻常姿态。
不少人抬头打量两人,另一些人见状也侧身来看,见不过是个举止滞缓的和尚和一个脚步虚浮的年轻书生,均是不以为意,各自又大声喧闹起来。
伙计上前将两人引到角落一张只有两人的桌旁。
那两人一男一女,女的面色俏美,身着红衣,年纪约摸十七八岁,她似乎只顾倾听众人叫嚷,并未在意有人入座;男的是个俊雅青年,见宏修两人来到,忙起身相让。
宏修喜他有礼,颔首为意,暗赞:“好一对绝妙的人儿!”王了一抱拳回礼道:“叨扰!”瞟了瞟那女郎,坐下了。
那青年道:“敢问大师法号?”
宏修正要作答,忽觉得后颈一凉,余光中一道凛凛的目光将自己牢牢罩住,转瞬即逝。他初时觉察无人设伏,虽也见众人中有几人举止沉稳,但各自目光游离别有心思,是以并没有详加留意,此时警醒,不由想到:“难道是冲我来的?”
王了一见宏修顿住不答,接道:“此乃在下师尊宏修大师!在下姓王,名了一。敢问兄台如何称呼?“宏修听他已认己作师,也不好出言否认,勉强一笑。
那青年哦了一声,打量了王了一一眼,方道:“小弟叶子煜。”
王了一瞅了瞅那红衣女郎道:“敢问姑娘高姓大名!”谁知那女郎不理不睬,直若没有听到。那叶子煜道:“这位是董姑娘!”王了一冷哼了一声,暗道:“好大的架子!”
宏修问道:“叶施主可知这里缘何如此热闹?”若无意状又向大堂扫视一遍。
依那目光方向,当出自侧身的另一角落。那角落里坐有三人,俱着宽帽,低了头,中间一人颏下胡须黑白相间,隐隐为三人之首,三人都将面容遮住大半,是以瞧不出方才何人发难;而再不远的一处窗前,坐有两男一女。那女子衣裳普通,正低声向旁边两人询问什么,那两人身着黑袍,举手投足颇有气势,对那女子神态却不见含糊。
宏修回过眼神,看着叶子煜。叶子煜道:“小子也不明详情。只是听说这里死了几个人。”
答话间有五人走入堂中。当先一人三十五六岁,面有短须,一进来便笑呵呵地冲众人抱拳招呼,身后一黄衣汉子背刀,手中端着一柄黑漆漆的船桨,余下三人身着黑衣,也都各背了船桨,显是弟子之辈。
有人大声道:“原来是洞庭湖的伏波侯曲大当家到了!”一时间,认识的不认识的相互引见,愈发热闹起来。
叶子煜向那董姑娘道:“这黑衣的几位是洞庭湖曲家的,为首的就是他们当家曲易霸。你瞧,那铁桨就是他们的招牌。曲家当年平黄巢有功,被封‘伏波侯’。故此,曲家子弟行走江湖就打伏波侯的字号!”一指那黄衣汉子道:“那个定是太湖范家的!”
那曲大当家曲易霸在众人间走动一番,满面红光被一葛衣大汉让到一张案旁。
叶子煜接着道:“长江一水四湖八姓彼此联姻,吴曲范陆四家更是秦晋之好。曲家当家曲易霸虽比范家当家范中言大了一岁,却是范中言的嫡亲外甥。范中言不在,看来此次曲范两家要以曲易霸为首了。”那董姑娘笑了笑才道:“你都认得?”叶子煜道:“去年在鄱阳湖吴老太寿宴上见过一次。”
曲易霸看着那葛衣汉子悉心为他斟酒并双手恭敬端上,笑吟吟接过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才道:“方老弟最近生意如何?”
那方老弟躬身答道:“托侯爷福,买卖是愈发得大了。兄弟们闲暇时说起,都道水路上若没有曲侯爷的金面,兄弟们哪里来的排场,哪里来的衣食穿戴?我们不少兄弟家中还供奉了你老人家的长生排位,三牲拜祭四时香火从不间断。”
曲易霸笑骂道:“你们这他娘的不是折我的寿么?”低声问道:“陆路可还无碍?”那方老弟斟满了酒,微微皱眉道:“陆路还是那般,走的是官道,只是近年来各处关卡尤其看得紧,鹰爪子们手黑,起税都已到六成,累死拼活,一半都进了当官的口袋。兄弟们气不过,有那么几次还差点都动上了手。不到万不得已,兄弟们决不肯舍船上岸。”
曲易霸冷笑道:“官纵私盐,虽担风险,可掌着印信,便不用讲规矩么?六成重税,嘿嘿,亏他们能做得出来!若是逼得你们……”顿了顿,总算没说出“狗急跳墙”,续道:“逼急了,大家豁出命闯关拼个鱼死网破,他们慢说起税,只怕性命都保不住了。想当年黄巢给逼得紧了,越关夺货,杀人遍野,才做了冲天大将军,做到了皇帝,是不是时日久了,他们就度量盐帮无人了?”
那方老弟点头称是,眼中也闪出几丝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