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黄沁兰
去找燕如的路上,我听到一声悲催的哀鸣,感受到一道奇异的目光,驻足一看,竟是高雄被栓在密林深处,神情落寞,无数蚊虫蛇蝎围着它,不远处一只巨大的蟾蜍不时把长长的粘舌头甩过去,专吃落到它眼上的美食。我斩断拴绳,过去抚摸它,一再感受着那不停息的颤抖。拍拍它颈部,又摇了摇长长的鹿角,它忽然跪下,用角把我挑到后背,向前奔去,跑出一百余里,到一崖壁前,不住掘蹄,“呦呦”地向上鸣叫。我纵身跃起,没有任何发现,落下后它又用嘴顶我,依然如故地向上嘶鸣,我再次跃起,经过几个起落的耐心寻找,终于在一处阴暗的淤泥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熙狐。
我把高雄与熙狐安置到隐秘偏僻处,返身去找燕如。她在草棚前后巡查,见了我道:“哥,你来了?今天我当值,你现在最好别进去,免得它心念****,又要被多罚一个月。”“我先不进去,等别人换过你了再进去,可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他们是人吗?真人假人?”“我们当然是真人呀,你怀疑我?”“不不不。既然不男不女,为什么又要区分男女?”“想男便是男,想女便是女。所以区分,是为了省去改变习性带来的许多程序上的‘计算’。”“你是说他们只保留七情六欲的习性,却早已没有了****?还是压根就就没长出那些区别男女的东西?”“是的。喜怒哀乐发于言,止乎心,再无下文。所以我还要加紧研习,达到这一臻善之境,否则就可能要被赶出裂谷。”“怎么出去?”“一是天机处出,二是金凤鸟送出,三是最南沿天窖中出。”“什么是天窖?”“就是极深极寒极峭的冰窟,直通利雅坚府,在我们家小木屋南八百里处。”“我们家?小木屋?”“是啊。”我仿佛看见一线希望的曙光:“绝不能让燕如再多研习一天!高雄与熙狐肯定是走的第三条路,大不了我们也走天窖!”
想到这里,我不再犹豫,抬腿往里走去,燕如一剑横来,挡在我面前道:“哥,小时候我拿树枝与你比剑,所以才输,今天我拿真剑,一定要赢了你,挣那八分。”“小时候?八分?”“我们这里是积分制呀,今天我有任务,平安无事是三分,打赢滋事者加五分。”“多少算功德圆满了?”“累积到一万分。”“我绝不会让你赢的!”
没想到燕如一夜之间功力大增,非得打个三五天才好赢她,我叫停,坐那里想办法,她笑道:“你想吧,要超过一刻钟再打,就算另一场了,我可以双倍积分。”我生气道:“就想着分,就不想想你哥。他们不会对她怎么着吧?”“应该不会。本来就只三五十只,轮番着穿云过雾,很难调配的,不会像那两只灵畜一样受到重罚,这种‘山羊罚’只是通过不断的的挑逗让她麻木,而不至于再生情缘。”“她穿云过雾干什么?”“咱家小木屋对面巨大的神庙,其实是这里人们修建的专门用来观测天文气象的地方,金翅鸟敏感灵气,它穿云过雾就是要时时感受和收集那些观测结果,带回谷中,通过计算得出维持这里环境所需数据,再行布造。”“那她不得两个多月才能再当值啊?”“她已经当值三天了,都是刚刚惩罚后的一个时辰。”“不会吧,他们完全可以多造一只出来啊。”“金翅鸟是这里最得意的制作,通过复活远古凤凰残存的血液因子培植出来,是最具灵性的祥鸟,最接近你推崇的那种‘离形化生,有无共相’而自生长出来的东西。”“你怎么知道我说什么了?”“我们刚才说的话,其他人也都听得见。否则不透明怎么计量管理?”“我为什么听不见他们说话?”“因为天机里有你的名字,你是迟早要出去的人,不属于这里。”我想想,头向着草棚抬了抬问:“她什么时候当值?”“还差一个时辰吧,恰好是我值的最后一班。”
看看时辰将至,我故意拿指头碰燕如的剑刃,殷红的鲜血初似喷薄欲出,却又见血并不流动,不一刻竟开始自己愈合起来,我大失所望,但事已至此,无暇多想,一飘身进到房间,见那金翅鸟就差头部未现原形,一双美目朝我看来,我身子一软,麻酥酥地痴在那里,向它伸手过去,它竟一嘴向我眼睛啄来,我举手挡在眼前,恰好被啄到伤口处!
金翅鸟的金喙擒着我鲜血,一时又幻化出人形来,一张樱桃小嘴和秋水长天般的明眸,红唇翕动却无声音发出,看她身披金黄,嘴衔胭红,眼注幽蓝,我无限爱怜道:“你们这里人连个名字都没有,我俩有缘,为以后见着好打招呼,我就叫你黄沁兰吧。”只见她一个低廻,遂昂首引颈,霎时间无数的金丝雀绕飞过来,一起打着旋,极速升腾而上。我拉了燕如,纵身跃上翅背。到得谷顶,回望木屋,竟是在它的对过的另一边!想到机不可失,忙携了燕如,轻点脚尖,飞身上崖!身后传来黄沁兰一声鸣叫。
(4)七孔先桥
这个神庙真是太高大神秘了,老远都觉得高不可攀,走啊走却总也走不到跟前。燕如一离开裂谷就发烧,迷迷瞪瞪的,从路人的眼神可以看出,我是个穷小子,拐骗到一个姿色出众的傻女子,正带着她四处求医问药。没有人说得出病因,有的大夫说她没病,有的术士说她被高手整蛊,有的巫师说她是被神界施了法,正在经历****、情义、情逝,最后得道升仙的第二条坎上徘徊,根本无计可施,只有她自己救得了自己,或是等待神迹的再次出现。
我牵着燕如不停歇地向神庙走去,期待奇迹出现和好运的翩然降临:这个优雅的女神,自小痨病,被亲生父亲利用,被曾经的心上人误解,被名义上的丈夫扔进雪山,二十余年餐风露宿,与雪豹为伍,独自抚养孩子长大成人,之后又跟了我这么个无家、无业、无固定收入来源的小混混,现在又因为我,无缘无故被人下蛊施法,变成个漂亮的傻子,冷暖不知,再要医治不好,我真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这一日,我们来到一僻静处,在一洼陷的小坝坪,坐落着三间茅舍,住着七个老头,舍前野花过人头,掩映着一微型小桥,桥墩上刻着“七孔先桥”四字,三个老头倚在一边打盹。我站立良久,见他们一直无意搭讪,便施礼道:“在下常建仁,路过此处,不知能否讨得碗水喝?”“河倒是有,水却没见着。”我笑问:“河在何处?”“呵呵,你这是自问自答啊。”“可否饮得河中之水?”“自然可以。”“如何饮得?”“须从桥上过。”
这“七孔先桥”是个拱桥,拱下七洞,拱上三亭,我将信将疑地抬脚上桥,到得第一亭,就见一股泥水流出,不一会没过了膝盖。我摇摇头,往最高的亭子走去,眼前忽然涌来一片血海,恣肆汪洋,波接浪涌,却都是在脚底下。进到第三个亭子,清水奔来,饮之如饴,清凉舒爽、甘洌冰莼。
下得桥来,向燕如招招手,燕如笑盈盈地步上桥去。倏地,燕如和桥突然渺远、抑或是缩小了几百几千倍,她在画中举步维艰,我在画外爱莫能助。一老头喊:“一三五七,赶快过来!这女子七窍不通!”我举目望去,只见桥拱下第一个涵洞黑黢黢的,燕如已经迈进第一个亭子,泥水瞬间朝她涌去!
茅舍里走出四个老头,忙坐了各自打坐施法,一会儿,第一个桥洞豁然洞开,泥水渐去,只留些仅可湿鞋的泥巴。可第二个桥洞又不通了,燕如举起的右脚始终落不下去,足有两个时辰,七个老头大汗淋漓,中间的桥洞才慢慢洞开,燕如走进最高的亭子。血水涌入,我看她突然紧张起来,发力向血流拍去,一老头叹道:“完了完了,这女子会武功,且内力强过我们任何一人,怎么办?”“没办法,现在只有她能救我们了。你说这有多荒唐!”“看来我们要死在自己设的局里了。”血水已经没过燕如腰间,桥拱正下方本已完全打通的桥洞,又被堵住不少,我向燕如喊,她显然听不到,看七个老头已是在做最后努力了。我心有不忍,不忍看这七个好心的老人陪着燕如一起送死,不忍心自己的双胞胎孩子随她而去,更不舍得又一位女神在我身边香消玉殒。可怎么办呢?燕如现在根本就不往我这边看,比划不行,还得靠声音!我催动全部内力,一声长啸!燕如怔了一下,朝我看过来,我忙一边比划一边又喊:“不、要、用、内、力——用轻功!”
这个傻女人好像认出了我,也懂了我的意思,我甚至还隐约听见她叫我一声“公子”,停止了发功。桥洞重又开通,血水慢慢消退。忽然,一老头又喊:“不好!桥要塌了,得加快速度!”我忙又朝她做手势,燕如走进第三个亭子,却不见清水流出,仰着头,不知道在看还是找着亭子上的什么东西,非常专注。就在她终于低下头、一只脚已经迈出去的瞬间,身后“七孔先桥”最高的亭子率先坍塌,天边忽然来了一股无源洪水,将她卷了起来,我大喊一声掠过去,我们九人一起被冲出老远。
整整三天三夜,我们都作水上漂,天空惊雷不断,各处神庙倒塌,好像全世界都被淹在无边无际的洪水之中,但除了我们,并无其他人畜漂浮。找着一高处落脚,看那可爱的西门燕如小姐依然未醒,我问一老头:“为什么会有这股洪水?”“唉,以为人定胜天、巧思如神,谁料先桥被毁,天机外泄,故引来天谴。”“先桥是什么?”“是我们尹族人几十代先祖心血所成,乃是本着‘幻真先后,桥渡善类’的想法,谁承想我们功力浅薄、修为不深,酿成此祸。”“是亦真复亦幻,早晚皆可渡?”“是吧。这位女子如果不死,则七窍已通,倘依然不醒,应该是痴迷了,只是需要唤醒而已,等水完全褪后,你去找一神庙,虔诚倾诉,不停呼唤她的名字即可。”“多久可愈?”“看你俩的缘分深浅和情分厚薄,你下一刻唤醒也可能,她一百年不醒也不稀罕。”“她怀着孩子呢!”“那又怎样。”
(5)跳崖
洪水退去,我不止找了个神庙,而且请到许多个巫师,一切准备妥当,周围立时响起了念念有词的作法声,我像是戏曲中的主唱,开始了酝酿、倾诉、呼唤。不知过了多久,或是多少天,我声音越来越高,只觉万物都在倾听、江河都在呜咽、群山都在回音、白云驻足盘桓。我慢慢停了下来,回头看那些巫师们,有的在嚼着烤肉,有的在呼呼大睡,还有一个竟泪流满面、涕泗滂沱,比我激动得多,而燕如,还在那里沉睡。
我失意地出去独自溜达,见一断壁处赫然写着一句话:“法是正途非福缘,常信仁义礼智天。”也不理会,忽然,眼前倏地戳来两人影,竟是把我推下裂谷的两人!我恼怒之际忽又喜上眉梢,求他俩高抬贵手,救救我老婆孩子,一人道:“那炸雷一样刺耳的啸声是你发出的吧?”“是吧。”“那“七孔先桥”的天机是你捅破的吧?”“好像有点关系。”“那惊雷阵阵、神庙倒塌、洪水肆虐呢?”“见识过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下面不是听不见看不到吗?”两人一齐长叹,一人道:“天机显露,你三日内应身在宽州府,因你入谷时可能造成滞留,我们专程前来相帮。”
我听说后大大地放松下来,看来燕如有救了:“是该帮忙,你们用如此先进的手段令我老婆迷失心智,非常的不合适,而今她怀着双胞胎,再不帮忙,那才是天理难容呢。”另一人塞给我一张纸:“这是我们去木屋找你时见到的,恰好听见你在这边干嚎,顺便捎来给你。”我眼前忽然一闪,二人没了踪影,同时传过来几声冷笑:“等把你带去的麻烦修复抹平了,再来帮你媳妇不迟!”我忍不住跺脚大骂起来!许久,才察觉手上还有张纸条,展开一看,立时又呆在一边!
信是五弟的亲笔:“二哥,传你在周山起兵,致府中剧变,战乱频仍,大哥险遭不测,父母年老失所,家族人人自危,望速回还,以商大计。”
我怎么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我造反了?我在遥远的利雅坚府造了老家人的反?然后引起宽州府战乱?我在周山起兵?洪风铃不是在周山镇吗?对了,她领着一万多兵马呢,可她造哪门子的反?难道她压根就是瓯平府的奸细?都快七十岁的老爹娘,兄弟,家人……不行,我必须马上回去!
不用说是三日,就是三年后才能到家,我现在都必须动身!回到庙前,一巫师上前道:“常公子,我看刚才你老婆嘴动了,像是自言自语,赶快再开始吧?我们已都准备好了。”我扶起燕如的头道:“我要走了。不能陪你了。我很难过。我是爱你的。”
来到裂谷边,一条天堑横在眼前,我茫然无措,但我还知道三件事:一是我根本无法跃过裂谷,必须先再次进入裂谷,然后想办法从西口出去;二是那两个能帮上忙的小器鬼不知去向,我无能为力;三是进入裂谷唯一的、最迅速直接的办法就是从这里跳下去。我没有犹豫,纵身跃下!
关于跳崖原因,是最简单的,因为我的骨血告诉我,我不可以犹豫:我各种各样的“关系”告诉我,就是有人劝我,我也要跳,我二三十年的“子曰诗云”告诉我,就是没人救我我也得跳,那若隐若在的所悟之“道”告诉我,就算什么结果都没有,我也要跳。如果我没跳下去,我肯定就不是那块地皮上的人,我忽然很傻,那一刻,变成一个非常执着的傻子。
我跳崖后,身后随之升起各种传言;如果从很远处看,无论怎样以慢镜头反复回放,那都是一年轻男子纵身跃下悬崖的经典的轻生动作。近处看去,裂谷烟气弥散,根本看不出是裂谷,倒像是一个晨雾缭绕的大湖,我原来是投湖自尽!实地考察后就会发现,跳崖之处有一裸露在外的树根,因急于回家,常建仁没留意到脚下,所以纯粹是一次意外的失足,而非跳崖!
关于我是怎么跳的崖,又怎么到得小木屋,持“轻生说”者以运气来解释这一切:我跳下时落在了一朵红云上,流云飞渡,把我送到另一边。持“侥幸说”者对我的功夫深信不疑,往往这样描述:我跃下后落在了一处峰顶,借力跃起,到了小木屋,像个鞠球一样,走个V字形,蹦到对面。持“失足说”的则经过多次走访,证实我是骑着个什么东西上到小木屋的,但他们不愿意相信那些“金翅鸟”的迷信说法,而是说我其实早就造好了一“木凤流凰”,只是当时西门燕如没能及时醒来,我又着急回赶,所以一个人骑着它——确定无疑是木凤流凰,飞到裂谷对岸的!
然而,不管我自己的的述说能不能得到大家,或是多数人的支持,当时的事实是这样的:我纵身跃下,回头瞥见西门燕如赶来裂谷边沿,一滴眼泪自她脸颊滑落。那泪珠晶莹剔透,滴入谷中时并未化去,而是相反,它迅速聚气凝结,越来越大,无可阻断,极速坠去。我以那颗泪珠为支点,又向上跃起几十丈高,巨大的泪竟先我落下,重重砸向谷底!霎时间,这个人造天堂,包括那天机所在,毁于一旦:天坍地陷,水流浊臭,瘴气低垂,花木枯萎,灵畜蹦窜,祥鸟四散。就在此时,一只金翅鸟饶飞而来,一嘴叼起我,飞过峰顶,将我甩向裂谷西沿,复又返身飞下谷底。
因此,我自己对此事的解释是:我感动并最终唤醒了西门燕如,燕如赶上我时,恰见我飞身下崖,接着,她的一滴眼泪砸碎了整个人造谷,裂谷中的金翅鸟飞身救我至小木屋——这就是我跳崖的真实经过,也是我与黄沁兰故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