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英雄故里
来到西饯饭庄,人山人海的,甚是热闹,一人拦住我:“住店就别想了,这里我们包了,继续往东赶吧。”我避开人群溜进饭庄,只见正前方主楼上有一横幅:“欢迎英雄回家”,两壁的土坯房顶垂下一副对联:左边是“拳打原府象”,右边是“脚踢沙洲驼”,马厩凉亭边立一块巨型木板,上面详细介绍了我的籍贯处所、父母兄弟、生辰八字、求学经历、兴趣爱好以及主要事迹。
木板倒也罢了,就说是好事之徒的八卦网罗,那横幅很叫我扎眼的慌,特别是对联,简直就是对事实的歪曲和对我自己的抹黑。上前就撕,扔到地上转身欲走,立时有人围了上来,对我推推搡搡,一片气愤的指责声:“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对英雄的不敬!”“你无视和亵渎我们对英雄的神圣感情!”“你没有家国观念!”“你是卖国贼!”“打死他!”我有点惶恐,这时舒梁、舒正两兄弟在众人的簇拥下掂着个大肚子走过来,忙迎上去,谁知二人并不理我,对人群道:“什么事?”有人义愤填膺:“他撕了对联!”我忙闪,钻进人群,听舒梁怒不可遏道:“是谁!是谁!看我挤了他的蛋子儿!”众人道:“咦,刚才还在呢。”我直起腰往外走去,舒梁忽然回头瞥我一眼,肥胖的身躯很快扭我跟前,一把扳过我的肩,看我半天,忽然又把右手咬在嘴里,愣了。我指指楼上的横幅道:“把那个也去掉吧?”说完便拨开众人走了,身后听见他似对着舒正吃惊道:“他,他,额头的剑伤?不会这年轻吧?”
路上还有不少标语,看着让我自己脸红,后来干脆潜入“韵雅琴竹苑”,在一片泛黄的秋草上一躺,忽然,一草球滚到脚下,一小男孩跑了过来,我踢给他球问:“叫什么名字?在玩什么呢?”“我叫江颂,在玩蹴鞠啊?”“你怎么没姓舒啊?”“我姨夫姓舒。”“我猜是表姨夫吧?”“那不都是姨夫吗?你真坏,不跟你说了。”“哦,叔叔也累了,就这儿悄悄地躺会儿,好吗?”远处传来一阵琴声,我不觉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傍晚,发现身上盖着个宽大的外套,起来伸了懒腰,瞥见对面亭子里有人在舞剑,既不是真正的剑术,也不是卖艺人大抖机灵、狠挑剑花的那种,严格来说,应该叫做剑舞吧。我过去道:“谢谢你的外套,舞的真好。”“你懂?那可见笑了,可否指点一二?”我一看她,真水灵,想那时在大戈壁滩口干舌燥,若能天天见着她,就算再没水喝,感觉上总不会渴了。
眼前这位自然就是舒梁新纳的小妾侯灵倩了,果然不是一般的美丽,我笑道:“我懂什么,不过剑舞与琴音都是心意的表达,你适才舞的朴实舒展,又不失灵动变化,一个女孩子,却似有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气韵。”侯灵倩笑道:“还说不懂!我看你也不像是一般流浪之人。”“什么像不像,压根就是,只是马上要到家了。”“那不一样,你睡着了也能看出一种俏皮与坚毅来。”“哦,看来你还狠看我了不是?”侯灵倩脸红道:“你还喘了,逗你姐玩?那你家是?”我忍不住笑道:“姐?灵倩姐?我可第一次见这么小的姐。我家在常家镇,我要走了,来日再见!”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琴也谈得好,让我睡的好实在!”
我踏着夜色,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勾栏里传出的曲音,闻着夜市中飘来的香味,那一排一排的店铺、琳琅满目的物件、此起彼伏的吆喝、表情各异的食客,一切都让人熟悉、放松、感动。步入草市街,狭窄的街面,高高的围墙,深深的院落,熟悉的面孔,亲切的乡音,无不令我心潮起伏。想到那么多侄女,又一别经年,便走到一家“常氏糖葫芦店”前,一看,店主人竟是常利金,笑道:“你这算是老店还是另有说法?”听他道:“我姓常,和常建仁算是一家子,常英雄西行时就是坐我的牛车走的哩。”我道:“这就叫有关系了?”“当然啊,这还不算有?呶,那边有家‘英雄烩面馆’,老板都不姓常,最离谱的,鼓楼南壁厢竟有一家‘建仁烤羊肉’,一打听,老板姓龚,他孙子叫龚建仁。”我道:“那还是你靠谱,来二十串。”他更来劲,一边给我拿,一边凑我耳旁道:“他孙子还不满周岁!你说这叫什么事嘛!我都替常老爷子叫屈,赶明儿回来,打他个满地找牙!”我道:“常建仁很老吗?咋就是老爷子了?”常金利道:“没有没有。可他辈分上比我大两辈,你说该不该尊他一声老爷子?哎?啥时候把你常穿的好衣服拿来一件,我给你找他签名去,他以前常给我签,那字,绝对是龙飞凤舞,一百五十文一次,不贵哦?”
(6)爹让我去卖艺
来到草市街最东边的一个四合院前,我泪如泉涌,一会儿老妈推门出来,四下里望了望,里面小妹道:“你都看多少次了,他又不是找不着地儿。我给你说吧妈,我二哥现在可迷人了,看起来非常年轻有精神头,感觉上却还是很有阅历的那种,以前我经常驳斥他玩,现在他多看几眼都有点怵。”然后里边就是许多女孩的唧唧喳喳,忽听老爹吼一声:“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明天不干活了?都是你这多事婆娘,自己孩子有什么好稀罕的,出去一年多就多一条腿、多一只胳膊了?还是能给你带个好媳妇回来了?四五十了还老没正型,看我不打断他的腿,再把烧鸡胡同小王家的大女儿给他娶了,看以后还往哪儿跑!”
我不禁有些心酸,看老娘犹豫着就要把门关上,忙闪到跟前,双膝跪倒,喊声:“妈!”老娘愣在那里,两手颤抖扶摸我脸上,两眼泪花,专注地盯着我,我扔了糖葫芦,忙去扶住她两臂。屋里一片寂静,片刻,小妹一声尖叫:“二哥!”最先奔了出来,随着许多“二叔!”“二伯”声,我被围了起来:“就是啊,不也没多个胳膊腿出来嘛。”“你吃什么药了?咋往年轻里变呢。”“外面有没有人给你介绍对象?”老爹轰她们道:“都一边去,没一个会说话的!”绕着我走两圈道:“你是我儿子吗?”老娘生气道:“你也一边呆着去!不是你儿子,是我儿子!烧火去!准备热饭!”老爹恼道:“败家娘们,就噎我有一套!我看他媳妇这下不愁了,年轻这么多,就说是二十三四岁也没人不信。”老娘道:“整天操个心都能偏了,还话多。你说你骗人家姑娘干嘛?”老爹刚坐灶火边,一听放开风箱,“呼”地站起来道:“谁爱烧谁烧!”又过来瞅我半天道:“你瞅老子干嘛?去,到你刘大叔那里倒二斤酒来!”
我正要出去,老娘呵呵笑道:“见过你爹这么不讲理的吗?佳玉、佳林去打酒,叫老刘送来三五坛来,佳贺烧火,其他佳兰领着,去找你们的爹和大伯过来!今晚一块高兴高兴!”说完过来摸摸我额头:“儿啊,你受苦了。”说着又要哭,小妹道:“你看他意气风发的,哪是受了苦的样?那是天眼,我听向妹妹说,里面会——”“小妹!”我忙制止了她:“别把我说成怪物,爹妈不认了。”老娘也笑道:“爹妈要不认儿,那不成老怪物了。什么天眼,还不如多长个心眼呢!我看就是个疤,把个受气说得多威武了。”
劳动万岁!父母身体康健,真比什么都让人欣慰,我转身和小妹玩笑:“小的都派出去了,可你每次都是好差使,什么也不干。”小妹很委屈似的叫道:“我可是有差使的,不信你问妈。”老妈边忙活边道:“有,你的差使最重要。”我不解道:“什么差使?”老妈道:“就是和你说话呀?我和你爹又不会和你们说,三言两语就没了,你妹妹还算有心眼,每次能把我们想听的问到了。”小妹得意道:“这个秘密你现在才知道吧?”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三弟来了,一阵热烈的问候,笑道:“本来是该我露一手的,但一来妈做的饭永远是最好吃的,不敢抢她先,二来我也想一心听你说话,快两年了,都想死小弟了。”四弟进来道:“呵呵,比我还显年轻呢,有没有艳遇?还有,大英雄,今天一定得露两手啊,否则我不信。”五弟道:“二哥你这下出名了,有大麻烦了,要我帮忙,随时招呼。”老爹道:“故弄玄虚!出名有什么麻烦的,我还指这名声给他娶媳妇呢!”五弟笑道:“老爹啊,会有想不到的麻烦,但真没有这一项。”大哥路远,来得最晚,抓了我双臂道:“二弟!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终于没让大家失望,你一展宏图的时间到了!”老娘拉过他悄声道:“今天不准说你们公门里那点破事!”我拉个凳子道:“大哥快坐!”
一晚上尽说我的事,兄弟几个竖起耳朵,听得唏嘘感慨,一个个像伸长脖颈的鸭子,老妈不停地揩眼泪,不甚失落:“能不能有点好听的啊,这叫人揪心的。”小妹抢了众人道:“二哥有好多都藏着不说的,几个哥哥可不能放过他,他和北地府现任女庄主,单独相处过半年多呢,他可是谈情说爱的高手哩。”四弟道:“女庄主?肯定不漂亮。”小妹道:“在宽州府我都没见过那么标致的人,两个大美女啊,再高明的画师都画不出那么漂亮的,因为画师不可能见过比她俩还漂亮的人儿。”四弟道:“咋又说是俩?”小妹恼道:“还有一个是前庄主的女儿。你问他呀?”说完很快地瞟我一眼,嘟囔道:“是妈让问的。”四弟道:“那人呢?咋不带回来呀?”我敷衍道:“都回去了。”四弟恍然大悟似的:“噢人家不愿意啊?我说呢,原来只是谈了一场而已。”
没想到大哥来劲了,用非常期待又不愿抱什么希望的讥讽眼神问道:“女庄主?没又闹僵吧?”一看就铁定了我是那种什么事都不会处理周全的人,小妹道:“才不会呢,二人如胶似漆、生离死别的样,我看着都难过。”老爹“呼”地站起来骂道:“胡球里弄!人家不愿意过来,你自己长着腿呢,可以过去啊?你以为老子稀罕你天天赖家里?看着就心烦。听一晚上了,老子以为学多大本事呢,就一巴掌能把墙打塌了,那他娘的算什么狗屁本事!还以为一伸手能给老子变出一碗饭来,伸伸胳膊能往家带回个媳妇呢!过完年老子都六十八了啊傻儿子,你还想给我丢人现眼到什么时候!”
老娘道:“好好灌你的黄汤去!我没有倒插门的儿子!”说完殷切地看看我,见我不语又看看小妹,小妹这次却不愿再多嘴,扭头看看四弟,四弟道:“是啊,还有一个呢?”我难过道:“带她玩,失足跌湖里了。”老妈急道:“不说你会功夫吗?咋不救人家姑娘呀?”我摇摇头,老妈停下针线活,含着泪花起身叹道:“老二啊,你咋就没那个福分呢!”老爹也长叹一声:“我看你文不成、武不就的,不过会点功夫,以后就走江湖卖艺去吧,总还能有口饭吃,也饿不死了。老子这就回屋闭眼睡觉去,再也不醒来了!”
大哥对我的经历却颇为满意:“爹你放心,二弟的事包在我身上,只要他愿意,赶明我就教他又娶媳妇又做官。”老爹道:“你给我包他包半辈子了,包成什么了?人各有命,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个的事,由他胡捣腾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