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石阵观雨,无处听荷
西门窦愁云渐去,正盘算领着向柳,走一趟他爹到过的地方,那片据说是蠢蠢欲动、纯粹的、爱情滋长的乐土。忽见西门窦过来:“最近忙坏了,竟忘记告诉你,琺莱克镇再西边的集英镇,镇上有一处石阵,乃上古时的智者所留,据说能抵得上十万雄兵,不用触动任何机关,即可以令人失去知觉、记忆,并最终消于无形,无一幸免。”我高兴道:“我定要摸清它的情况,要没那么玄乎,回来找你请客。”
我带了小妹、向柳与“三笔刀枪”,只半天功夫便来到这个神秘的小山坡,连棵树都没有,正午的日头正一点点往头上赶来,约千余户村民散落在石阵四围,牛的叫声没显得嘈杂,倒像是增添了一份宁静。小妹先笑了:“这个窦大人也忒逗我们了吧,几块石头垒不严个圈圈,都不能遮风挡雨,糊弄我们的吧?”我捡起一根枯枝在石阵外丈余处划拉一圈道:“想遮风避雨去下面农舍啊?我宁可信其有,你们都站在圈外,看我是什么情况。”说完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身外心里一切杂念,按照易经八卦惯常死路入,生路出的法子,抬脚自西北迈了进去。
湿冷的风扑得脸生疼,坡下的村落变换到了脚下,眼前的景物不知何时渐渐模糊起来,我分明走进一片荒原,只有呼啸而来却不起尘埃的风,把我卷起、放下,放下又卷起。我需要反抗么?还是任凭它带我去任何一处未知?我觉察到一种神秘而非邪恶的东西,索性彻底放松了身体,这时,冷风中出现一老女人,推拿四肢,抚摸肌肤,像是要摸清我每一个毛孔的纹理和弹性:我被肢解了!身体的各个器官和部位一瞬间漂浮到空中,灵魂也随即出窍,像一颗比没有还轻的尘埃,游移于万千生物间。我奇怪自己哪来那么多东西,不停地往下放呀、放呀,放完一件,身上便会生出另一件来,继续放呀放。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开始肢解的,或许从哪里开始都无所谓,因为从哪里开始都是一样的。
一年以后,当我回忆这段最奇异的经历,这一切都只能用缘分、运气来解释。就在我行将消失之际,隐约听得有人喊声:“二哥!”忽然,我想起自己是要去某一个地方,但我第一脚踏在了哪里呢?我的脚呢?然后就见不只我的脚,连同我的脚印,也一起在空中飘浮。那时我相当无助,眼珠都是飘浮着的,又如何能够借物使力呢。尽管如此,我还是阻止住了意识的慢慢飞升,思维渐渐凝聚,忽然,有个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是辛龙剑!”虽然嘴巴不知去了哪里,但我心里喊出来了,然后就看见辛龙剑回来了,飘我跟前等候示下。我想,“宝贝呀,要是你知道我们的原点在哪里就好了。”辛龙剑缓缓移动,来到一处,鞘首向下,我大喜过望,却惊异地看到另外一个我自己,完完整整地站在那里,正深吸着那口气!忙眼珠子一转,问:“下一处是哪里啊?”辛龙剑又飘至一处,鞘首向下。这时,一处石柱轰然长起,天乾位和地罡位各自吹来一股阴风,我感到自己被吹至石阵正上方,而肢体则七零八落地在阵中游移,再回头看,我绿莹莹的魂魄始终都在原点处心的上方,看护着那个完整的消失前的自己。
“原来我走出第二步就被风化掉了,原来这是一处天地万物的化散之所。”我想,只因那辛龙剑经智者们无数光影中忘我的念叨打磨,兼三星地界灵气会聚,又受过天光的多日普照,复与我阴阳合缘,不只未被化去,竟懂我心思!而且,我应该是走对了第一步,否则,阴风吹散,魂魄置地,身体其他部位早就不知去向了,焉能召回?想到这里,信心大增,仍依天干地支、四象八卦的指引,看着、叫着辛龙剑,走到了下一步。忽然凄风冷雨袭来,冷得思维都像是活动不开,忙又走出第四步,一片鬼哭狼嚎传来,我怀疑把方位和数字计算错了,回头看,却见前面又长出一石柱,似光的山峰,刺痛我眼睛,连忙闭上眼默念好几遍,才迈出了下一步。阴森恐怖的地狱万象在眼前逐一呈现,我高举意念的光剑,迎了上去,向他们一一砍去,一边向下一方位走去,一束锐利的光影和尖细的声波朝我切割过来,我忙叫来辛龙剑,它却长不起剑气,正自沮丧,又一石柱凭空长出,一切倏然褪去,归于平静。
镇静片刻,迈出第七步,好像没什么变化,但身边气氛和缓了不少,而且惊奇地发现,我的头向另外那个我靠拢过去!再一步,腰身,第九步,四肢,我终于被自己凑齐了、拼完整了,但魂魄依然高悬在上空。第十步迈出,周围一片和风细雨,丽日暖阳,我的身体被一种柔软的东西不停地揉搓,十一步,突然所有的石柱射出无数的光焰,往我魂魄所在聚焦而去,意念被瞬间烘烤的暖洋洋的,便懒懒地迈出那最后一脚!
忽然之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小妹喊:“二哥,快出来,避雨去!”我惊讶道:“出什么来呀?这里雨淋不到,你们都进来吧。”小妹又喊:“你傻啦?瞅你身上都湿透了!”我一看,就是,但还是向她们喊:“进来吧,我肯定有办法!你到下面,雨这么大,水淹了怎么办?”五人将信将疑、又惴惴不安地进来,我拔出辛龙剑望头上划拉一圈,立时便有光气的幕墙挡住了风雨。
我问他们:“我在阵中时,你们都看见什么了?”金三道:“我见师叔一直与一个拿金笔的人打斗,那人点笔虽比我妙十倍以上,但仍被师叔所败,就叫了声好!”银三道:“我看见的是个拿刀的,结果一样。”铁三不等我问便道:“是个拿枪的才对。”我问:“你们可曾看清了他们使得什么招式?”三人一齐道:“我们看清了。”我让他们一个个使将出来,又琢磨一会儿想,招式委实妙极,他三人现在要联手,我可得大费周章了,便郑重地告诉“三笔刀枪”:“我要教你们识字,收你们为徒,从今往后要叫我师父,至于胡塬那里,我自会去交待。”三人一齐应诺。
我问向柳:“你看见什么了?”“我妈。”我皱眉道:“她叫你做什么?”“没有,但好像一直在对我说。”“她说什么了?”向柳道:“忘了。”“她叫你什么了?”“她叫我向柳。”我转问小妹同样的问题,她红了脸嗔道:“你小人!”我恼道:“只有你这样大气的人,才会在亲哥哥生死一线的时候,还去想情哥哥的事!”小妹哭出来道:“哪里由得了我嘛!”
大雨下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未间断,我一边自己领悟,一边教“三笔刀枪”武功和识字,小妹要我教她功夫,我把刚刚石阵中领悟的步法与其中“生死劫”的感悟仔细总结,弄出一套危急之际足可翻云覆雨、渡人生死的功夫,起名“十方红霞手”教了她,尽是阴阳两仪、以柔克刚、起死回生的妙招,也抽空给向柳教了导引功的布气之法。外面有不少鱼,不知是天上下的,还是哪里涨水冲过来的,大家在气墙的屋檐下,看头顶电光闪烁,雨帘垂幕,都自在逍遥,不亦乐乎。
雨过天晴,回头看看石阵,有种说不出的留恋,突然听见隐约传来一阵哭声,我心有所动,向百十里外的旺八角镇赶去,原来是柳听荷生了,是个男孩,刚满九个月。小妹惊道:“不是说十个月吗,那怎么活啊?”西门窦道:“怎么活,他妈告诉他了,说让他跟着爸爸,做个有本事的好人。”我惊问:“柳听荷?”西门窦摇摇头道:“她生孩子生产了七天,能活才怪呢!不过也就刚刚咽气,快去看看吧。”我突然悲从中来,飞奔过去,看看柳听荷颜色如常,也不管叶明怎么想,抱了她就走。去哪里呢,去哪里呢?我一边狂奔一边想,除了石阵,还有哪里更好的去处?
赶到石阵,奇怪地发现,四十九天的大雨没有冲走一所农舍,那里似乎不再神秘,十几个小孩在石阵里玩耍,我自己却怎么也进不去,还走西北角,竟似有血海、泪雨、愁山、怒峰的层层阻隔,而且每次闪将出来的,都还有柳听荷的影子。没办法,我朝那些小孩招招手:“你们帮帮忙,把这位姐姐拉里面,好吗?”都走开了,但一个憨憨的大个男孩把他的大头伸棺材里,看了片刻道:“你让我叫她姑姑我就帮你。”我想你本来就该叫她姑姑,赶忙答应,一会他拽着棺材出来道:“他们要玩,说除非把姑姑悬空到上面,我又没那力气,也没办法就把姑姑还回来了。”我道:“你可以的,只要我俩拉拉勾就行了,你愿意为这事和我拉钩吗?”小孩道:“我和你没愿不愿意,但我愿意帮姑姑。”说着伸出指头,也不知怎么想的,我毫不犹豫地给他输去几成功力:“你把姑姑朝东南抛到上空就可以了。”见棺材果然被抛起很高,我忙在石阵外跃起,平平地递过去一剑,想再弄个气墙出来,谁知被一股厚重的力道挡了回来,再看时,棺材竟已好好地悬浮在上面了。
向柳观岚派人来过,献上最悲恸的追思,并对叶明表明了一再善意友好的慰问。西门窦建议我们到琺莱克镇散散心,我惭愧地对小妹道:“我收回以往对侄儿媳妇的妄加评论,一样是平凡人,她却做的那么伟大。”小妹深表赞同,道:“哎,孩子怎么活啊,我要能喂他奶就好了。”我瞅了一眼她叹道:“不是已经请了好几个奶妈吗?他妈会保佑他的。”琺莱克镇上到处都弥漫着葡萄的香味,我不禁问:“现在什么季节?”赶马车的向导好像知道我的所想,道:“暮春时节,葡萄发过芽了。这里一年四季都是这味儿。”我想起在差不多的季节,胡玥玲还给我做过蛇肉呢,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与邓久光的小日子依旧甜蜜红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