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无声,孤星无痕,这个晚上静谧得有些可怕。
寒鸦飞落树梢,默默感受着周身仿佛凝结的空气,却再也不敢聒噪。
楚地边境黑虬江前,旌旗连营,黑压压一片军士,横戈立马,与江中滔天白浪,遥遥相对。
数量如此庞大的军队,却没有半分混乱。大军不断攀升着的肃杀之气,宣示着这支军队是真正从血与火中涅槃的精锐。
忽然,军队仿佛被人以无形的巨刀劈开一般,硬生生从中间分开一条通道。这些训练有素、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杀神,此刻却都低下了高傲的头颅,眼中满是崇敬。
那通道中一人策马慢慢走过,他每前进一步,军队的气势便更胜一分。短短数十步路,到他走完时,大军杀气几乎直冲云霄。
他望望身周军士,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的舌绽春雷,一身大喝:“猛士安在!?”
黑虬江边多有山脉起伏,此时一身大喝,不断回荡,久久不绝。
时间仿佛骤然停顿,然后,压抑许久的气势终于完全爆发。
“我在!我在!我在......”
三军将士齐声应和,江中浪涛似乎对这群不自量力的人类愤怒了,愈发翻滚的厉害。
那人听得这惊天动地回答,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他大手向前一挥,独骑策马奔去。
身后大军默默跟上,此时却收敛了那撼天战意,与黑暗化为一体。
南楚圣德十三年,楚帝楚天红不顾朝臣劝诫,执意征调南楚边境精兵二十万,合以京城禁军十万,悍然出征大燕。
自两百年前燕云立国以来,南楚与大燕虽摩擦不断,但一直未曾有过大仗。一来北齐、西魏虎视眈眈,南楚自不愿行那鹬蚌相争之事;二来大燕富冠天下,而南楚之军举世闻名,两国亦不愿伤筋动骨,自然彼此收敛。于是天下四国鼎立,几百年来当真战乱不断。
而如今,楚天红一声令下,终究打破了这表面的和平。
一时之间,南楚百姓对这位皇帝怨恨颇大,坊间也多流传其穷兵黩武之名。楚天红却丝毫不顾,甚至遍插眼线于民间,抓捕那些牢骚满腹的文人墨客、市井小民,一时牢狱人满为患。
军中无人愿意领兵,楚天红甚至动起了御驾亲征的念头。这更是让天下文士大骂其昏君。
在矛盾已快激化至顶点之时,终于有人出来收拾残局。被称为“擎天双柱”的南楚文武二公双双发力,博文公陆文机上朝死谏,迫得楚天红释放百姓,而神武公江通云则一肩担起出征大任,这才平息了一场风波。
此事让楚天红名声一落千丈,却不成想,正是这一意孤行的北伐,开启了天下风起云涌的,新的时代。
大巴山脉,横贯蜀中六郡的绵延群山,如同一条蛰龙蟠卧。自古大巴山便有“黄鹤亦悲啼,神仙累断气”之说,极言山势险峻。昔日南楚征讨蜀中异族,便在这大巴山损兵折将,据说当时血染半山,这也让大巴山脉多了分悲壮的意味。
而大巴山最险之处,自是“神仙渡”,仙人难渡。
时值九月,漫山落叶纷飞,倒把群山染红。“神仙渡”的古道之上,远远传来慢悠悠几声马嘶,隐隐似乎能听见有人吟诗。
“秋叶漫山兮风起渐凉,风起渐凉兮我辈彷徨。年少彷徨兮美人不见,美人难寻兮如痴如狂。”这句子不知是哪位情场失意的破落子弟所作,只是由这清越的声音唱出愁肠之句,倒也别有一番意味。声至影随,却是有人乘马而来。
火云鬃,产于西魏幕伦草原的名马。巴蜀之地虽颇为富庶,却多是山岭绵延,自然难产好马。这火云鬃已算一等一的良驹,其主人自是身价不凡。
只是那马上骑士却没半点气势,随意斜躺在马上,摇摇晃晃,看上去随时会落下马来,腰身上一把长剑也随之晃荡。马上人年纪不大,不过十七、八岁而已,剑眉星目,鼻梁高挺,面相却棱角分明,说来奇怪,这份秀气与阳刚却是结合得天衣无缝,看不出半分不谐,虽然尚显青涩,当真是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他一头齐肩长发随意束起,双目微闭,一副懒洋洋的闲散样。少年一袭青衫,随风微动,说不出的洒脱。
“这大巴山之险,也不过如此,‘神仙渡’,莫不是便要羽化登仙,哈哈,”少年一脸得意,又拍了拍坐下骏马,“小火,我们一人一马初次出门便行着险要之地,你倒也挺厉害,一路山道我都几乎未曾颠簸,谢了。”
骏马打了两个响鼻,似乎对这夸赞之语颇为受用。
世家子弟到了年纪,都要出门游历一番,以免日后没本事继承家业,想来这少年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一人一马就这样在山道间慢慢摇晃着向前,少年心性使然,一路吟诗作词,自得其乐。
忽然,小火抬起头来,望着前路遥遥长嘶一声。
少少年也坐起身来,侧耳细听了一番,微微眯起了眼睛:“小火,前面有人交手,走,过去凑个热闹。”毕竟初涉江湖,少年对什么事都感兴趣,有人打斗自是不愿错过。
小火似通人性,听得主人的话,便向前疾奔而去,浑不惧这山道狭窄险峻。
山中物产繁茂,尤以竹为多。此地特有的蜀竹颇为繁茂,一片幽深静谧。然而,与这美景不符的,竹林中忽然传来两声惨叫。
“哈哈哈,小王爷,您这招瞒天过海当真好思量,差点瞒过了所有人。只是你如此犯险,此时身边又再无侍卫,不知您可还有后招?”说话之人浑身黑袍裹了个透,面上带着一副狰狞恶鬼的面具,只露出双眼,此时眼中满是戏谑之意。而他口中所言小王爷,却是一位少年,此时一脸淡然。他淡淡瞥了一眼脚下躺着的两具尸体,才又把目光转向黑衣人,平静的开口:“成王败寇,在下手下无能人,败于阁下之手,也无话可说。阁下要杀我,便动手吧。”他语气平缓,却也多少带着分无奈。黑衣人听后,又是一阵大笑,说道:“久闻小王爷才思敏捷,心性坚定,年纪轻轻便颇有大将之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虽留不得你,却也佩服你这份淡然。我也不辱你,这便送你上黄泉路。”说罢,黑衣人再不迟疑,立刻欺身上前,须臾间便已来到那“小王爷”面前,一掌便向其天灵盖拍去。诡异的是,那手掌竟泛着黑色,枯瘦的指尖隐隐有灰雾流动。
劲风扑面,饶是“小王爷”不似寻常少年,也禁不住闭起双眼,却听见身前一声闷响,那杀招迟迟未到。疑惑地睁开双眼,“小王爷”方才看清,此时面前多了一位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原来此人竟于电光火石之间挡下了那一掌,鬼门关前救了他一命。
一击不中,黑衣人迅疾后退,身影竟变得飘忽莫测起来,恍如幽魂游走,似真似幻。
救人的自是那少年。先前那少年到得此处,未曾听到黑衣人的言语,只是一眼望见那“小王爷”,但觉这位同龄人虽面相普通,但眉宇间却颇具威严,比之自己过去所见那些常年身居高位之人亦不遑多让。少年不由暗赞一声:好一位少年郎。
眼见“小王爷”性命危急,他不禁想起从前学武时师父所言武者修心当济世扶危,心念电转间,人已纵身上前,挡下了黑衣人势若雷霆的一掌。
少年紧紧盯着退开的黑衣人,若有所思。半晌,少年似乎有所发觉,开口笑道:“‘修罗灭世,鬼影求生’,西魏黑天一脉当真名不虚传。只是没想到阁下竟身怀修罗手与鬼影步两大绝学,想来是黑天四徒之一了?只是你们四人在西魏呼风唤雨,干嘛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说到最后,少年语气多了几分好奇。
听得少年言语,黑衣人瞳孔忽的紧缩,心惊的回道:“小子,你究竟是何人?”
少年摆了摆手,懒洋洋的说道:“我就一无名小卒,阁下没必要太在意,”可少年眼神一厉,话锋也随之一转,“不过家父从小就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没必要掩饰自己的身份,殷家儿郎,要的便是这份豪气。在下殷桥,以后若是寻仇报复,划下道来,可千万别找错了人。”殷桥一改先前的懒散,此时的确豪气干云。
黑衣人望着殷桥,淡淡说道:“原来是蜀中殷家子弟,小子年纪不大,功夫到俊得很。只是你殷家九阳焚荒功虽盛名在外,我却也不惧。倒是你,”黑衣人顿了顿,眼含深意的看了看殷桥,接着说道,“莫非今日真要管这闲事?莫不要为殷家惹来祸事。”
殷桥摆摆手,一脸不屑。他嬉笑着回答道:“别,千万别吓我,我这人最胆小了。”他又转过头去,对那救下的少年笑了笑:“嘿,兄弟,咱为了救你可是惹了个大麻烦啊,以后要是有发财的路子可千万别忘了咱。”他并未听到黑衣人对这少年的称呼,只是生性浮浪,眼见眼前之人可交,边开起了玩笑。
他虽然没放在心上,那”小王爷”却是颇为郑重地回道:“今日得兄台相助,若得脱困,今后只要我有一口吃的,绝不会让兄弟饿着。”
殷桥又笑嘻嘻地转向黑衣人:“听到了吧,今天可是为兄弟出头。咱混江湖的,若是不义,岂不是让天下豪杰耻笑?”
黑衣人没答话,却是摇了摇头,接着从腰间慢慢抽出一把长刀,刀锋上遍布锯齿,看起来颇为怪异。
殷桥见此,故作夸张的吸了口气:“嘶——裂魂刀都拿出来了,看来要动真格了。”只是他脸上却无半分惧色,看上去颇为滑稽。不过裂魂刀声名在外,他倒也不敢托大,从腰间抽出长剑。一剑在手,殷桥脸上玩世不恭的神情瞬间收敛的干干净净,仿佛变了一个人,进入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
黑衣人眼神一厉,他只觉面前的少年仿佛瞬间变成了山野间捕食猎物的饿狼,尤其那双眸子,让他也不由为之心寒。再不敢迟疑,黑衣人掠身前冲,步伐再次变得飘忽不定,甚至留下一抹残影,正是运转到极致的“鬼影步”!不过片刻之间,他已冲到殷桥面前,长刀由下而上倒劈而去,重若千钧,快若闪电。
只是殷桥手中剑也丝毫不慢,长刀劈至面前时剑身瞬间横移,堪堪挡住,刀剑相接激发出一声清响,接着便传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原来殷桥一剑挡下黑衣人的杀招,瞬间将裂魂刀压下,长剑已沿刀身滑向黑衣人的脖子。
这一招又快又急,黑衣人不及变招,不得不避。殷桥只觉转瞬间,眼前大敌竟消失不见,顿生疑惑。
与此同时,观战的小王爷“啊”的一声惊叫。
黑衣人不知何时已转到殷桥身后,一把长刀狠狠劈向殷桥的头颅。
危急之时,殷桥双手握剑,倒转剑尖,竟狠狠向自己刺去!
眼见即将血溅七步,殷桥的剑身却忽的一偏,竟从腋下穿出,仿佛有灵般盯准了黑衣人,又急又快的杀去。黑衣人脸色大变,再次施展步法躲开,饶是小心谨慎如此,他依旧被剑身划破了皮肉。
这一下兔起鹘落,几招间已数易生死,交手二人都是耗费了不少心神。
可黑衣人顾不上休息,刚脱险便急问道:“生死剑?!你用的是生死剑?!‘生死一剑”叶林是你的什么人?”
殷桥愣了愣,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本色:“‘生死一剑’,哈哈,那糟老头的外号这么有气势?不行不行,以后我也得混到个这名头才行。”
黑衣人深深望了他一眼,说道:“会的,你是他的传人,从今以后一定会大有作为。既然如此,此番我怕也讨不到便宜了。”他又转向“小王爷”说道:“小王爷,这次算你命大,只是自你入蜀之后,危险可是会如影随形。我黑天一脉不动手,可不代表你就安全了,好戏才刚开始呢,哈哈哈!”说罢,也不留恋,转身便走,不一会儿已没入林中,身影全无。
“小王爷”轻叹一口气,转向殷桥,却见其目瞪口呆地等着自己。
“你真是小王爷?不对啊,”殷桥满脸怪异的看着小王爷,可马上又低下头开始自言自语“小王爷楚天卿一路排场那么大,不是往合州去了吗?奇怪,奇怪。”说着话,他又抬头望了望“小王爷”,满脸不信。
“小王爷”笑道:“我若不是楚天卿,又怎么有资格请动‘黑天四徒’?”
殷桥皱眉半晌,忽地一拍手掌:“是了,瞒天过海,”他满脸惊异“你胆子也恁大了吧,不怕被人识破?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若不使这计,只怕死得更快。”“小王爷”淡淡道。
殷桥再次默然,这权贵身边,总会有些无法确定的因素,内奸这份很有前途的活计绝对不会绝迹,千古如是。
“这么说,我救了个皇家子弟?哈哈,这次发了!”殷桥满脸贪婪的说道。
“我说过,今后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让你饿着。今日开始,你便是我楚天卿的兄弟。”楚天卿满脸诚挚,殷桥也不禁也不禁心头一热。
“好,我交你这个兄弟!”
夕阳慢慢向山脚沉下,孕育着明日更为磅礡的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