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破,夕阳落”,这是大燕流传久远的一句民谚。
两百年前,南楚军中第一名将燕云亲率帐下二十万大军出征北齐。大军兵至南楚北地青螭江前,却顿生变故。燕云渡江之后竟起兵叛乱,叛军一路势如破竹,不到半月便连克北地十八郡。消息传出,震惊朝野。南楚朝廷兴兵围剿,却不想燕云不仅兵法韬略神机鬼藏,打得各路平叛军焦头烂额,其人武学修为更是出神入化,惊世骇俗地连斩平叛军八路大将,天下震慑。此后燕云借朝廷全国调兵之际,亲率坐下“燕云军”精锐千里奔袭,直取南楚首都天曜城,途中燕云不计一城一池之得失,于乱局中生生杀出重围,不日便兵临城下。楚军回援不及,朝野又早已动荡不安,楚帝无奈只得城下求和。
其时南楚五十郡,叛军已得三分之一,但大军孤军深入且已疲惫不堪;而南楚也尚未伤及根本,于是和谈顺理成章地促成了。
燕云黄袍加身,成就了大燕,其人也端的惊采绝艳。不同于南楚自古以来因儒风兴盛而造成的重士轻商,燕云自立国后便极为重视商业。大燕在其励精图治之下,当真是敛尽天下之财。
而后,燕云又斥巨资于燕都旭日城前筑起“流云”——后世与天曜城并称“人间双绝”的大燕壁垒。自燕云之后,大燕虽无可与之相比的雄主,历代君主却也中规中矩,流云城却未曾派上过用场,于是渐近神话。大燕子民都将其视作守护神,默默守望着大燕气运的神灵。无怪乎有着”流云破,夕阳落“的民谚,流云城早已与国祚紧密相连。
只是,夕阳终究有落山的那一刻。
流云城郊,八公山头,深秋早把遍山铺红,仿佛血染,除却萧瑟,更多了几分壮烈。相传大燕开国帝君燕云昔日与南楚平叛军周旋,一役连斩南楚八将。燕云与这八人本同为军中柱石,朝廷股肱,自有一番情意,因此也不忍让八人陈尸荒野,便将其葬于八公山中。荒山成了八将埋骨之地,是真是假无人知晓,不过却也为其添上了一个奇特的名字,倒与此时悲凉凄苦的晚秋之景应和。
此时秋意已浓,山间自然寒风萧瑟,而山顶尤甚,算得上是罡风刺骨。如此天气,连山中皮毛脂肪甚为厚实的熊瞎子都惟愿躲在山洞中抵御风寒,更莫提登上山顶。可是,此时山顶却有一人驻足,对深寒恍若未觉。
他便端立于山崖边,一动不动,似乎与这山间草木花石都尽皆融为了一体。崖边树木间亦有鸟雀,甚至峭壁上还有鹰巢,可却对这不速之客毫无感觉。
单说着独立山头迎风而望的气度,这人倒也颇有几分风骨。刀劈斧凿的面容,剑眉轻佻,星目清朗,鼻梁高挺,相貌倒也当真俊逸不凡。观其面容,年岁似乎尚轻,也只有二十多岁的模样,可其头顶高悬的燕翎冠上,赫然镌刻着三轮烈阳。
天下四国中,军制大都统一,以日、月、星标榜功勋。军中初为将者,便可于战盔之上刻上一星。以后随着不断积累战功,朝廷也会按功论赏,而军中权力的顶峰,无疑便是三轮烈阳,那意味着举国兵力可一手调用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这样的荣誉,绝对不是可单凭家世便能获取的,只是这年轻人这般年纪能取得开疆扩土、匡扶天下的不世功绩,也实在匪夷所思。
这位年轻的元帅似乎已站了许久,但从其肩上的落叶之多便可看出。只是他身上也并未着衣甚厚,除却甲胄,也只有一袭单薄的黑袍,随风猎猎作响。观其衣着,当时南楚军中之人,只是他身后背负的一柄长剑,却并非军中制式长剑。剑身极宽,比军中的大剑仍要宽上几分,这竟是一柄罕见的重剑。重剑无鞘,却幽幽的不曾泛出锋芒,一如其主人,渊渟岳峙。
他静静望着山下,目光所及,却见远方一座孤城耸立,城墙形貌巍峨,烽烟却直上青天,正是流云城。
大燕与南楚已开战两年。楚帝此番誓要灭燕,因此攻势甚为猛烈,兼且得一旷绝天下的帅才,更是如虎添翼。两年时间,大燕如此强国,已被攻下大半,只余流云与都城天曜。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燕自知国祚将尽,更是不遗余力的疯狂反扑。这流云攻防已持续半月有余,燕军虽几乎死伤殆尽,楚军也没讨到好处,死伤惨重。
“这半月来,我麾下人马竟折损了四成,当初征战天下也不过就是这个数而已。这流云城之坚,果然名不虚传。”年轻人自嘲的笑了笑,似乎在嘲笑自己内心的动摇,眼底悲色一闪而过。望着山下,战斗已到了惨烈的境地,南楚军中的摧山弩、投石机等各种攻城利器已运转到了极限,八寸长的箭矢一支又一支的飞上城头,掠夺者城防军的生命。巨石轰击着城墙,声若雷霆,震动四野,城头不时落下墙砖,原本雄壮森严的城墙已破败不堪,坚硬的城墙土被鲜血染红,甚为骇人。
流云攻防依旧在继续,只是燕军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哪怕一个不懂行军不正直人来看,亦可知,胜负,当在此役。
燕军中自然也有人可以看出,大势已去,军中自然开始动摇。城外的楚军甚至听到了城中百姓的哀号声与求饶声。楚军兵士大喜,知道这场战,也该到此为止了。
果然,不久之后,流云城沉重的城门终于缓缓打开,一人独骑,从城中缓步踱出。
“终于降了吗?终于快要,”山头的年轻元帅长出了一口气,“结束了啊。”
过了片刻,年轻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跑动声。踢踏青石板山路的声音极响,来人似乎心情十分激动,迫不及待地想登上山头。半晌,山顶出现一个身影,同样身着一身戎装。来人单膝跪地,刚想说什么,可方抬头望着年轻人的背影,竟觉一阵无边萧瑟袭来,一时却忘了说话,本来亮着激动的双眼,瞬间泛红。
年轻人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问道:“阿德,为何不说话?”
听到问话,阿德方才由那漫漫悲意中惊醒,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他连忙说道:“大人......我们,我们胜了!流云,流云破了!”
说话间,阿德径自哽咽,但却掩饰不住那欣喜之意。
年轻人默然半晌,终于再次长叹一声,这一声出口,他仿佛绷紧的弓弦忽然断裂,整个人都委顿下来,再不复刚才的傲然。
阿德见状大惊,连忙上前搀扶,年轻人却挥挥手,拒绝了这份好意。
正在这时,不远处又是一阵喧闹,原来是楚军引着一人上山,来得正是方才流云城中出来的燕将。
年轻人转过身,看着那熟悉的面容,又是一阵失神。他苦笑的摇了摇头,对那燕将说道:“二哥,想不到,你我二人三年未见,却在这种情况下重逢,当真讽刺。”那燕将自嘲的撇了撇嘴,回道:“我也没想到......我本以为自己只有武艺不如你,却没想到用兵之道也输得一塌糊涂。技不如人,但求一死。”说到这,他刚毅的面容上竟浮现出一丝希冀。
楚帅皱了皱眉,又道:“莫非你当真不愿与我回去见他?我三人兄弟一场,为何一定要如此结局?”
燕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多说无益,你应该明白,我们背负不同,又怎会善终?我投降于你,不过是不愿城中百姓再受煎熬。再说,你我二人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可彼此都无心天下,难道你又是心甘情愿做这南楚元帅?道不同,不相为谋。”
燕将每说一句,年轻人眼中的神采便黯淡一分。听到最后,年轻人已面无表情,吩咐着引路的兵士:“罢罢罢,你们带他下去吧。”
燕将没有半分留恋,转身便走,龙行虎步之间,依旧保持着一代名将的那一份风骨与骄傲。比之年轻人,他身上的军旅气息无疑要浓重许多。这样一代天骄的人物,即便此刻已遭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败笔,仍未有半分动容,他还是如同那手掌百万人生死的战神,淡然的面对着迟暮夕阳。
山头重归寂静,甚至压抑。阿德望着元帅,讷讷的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忽然,年轻人双目中爆出精光。林中鸟雀骤然飞起,一阵扑闪惊鸣。
几乎与此同时,一声呼告响遍山野:
“今生有你这样的兄弟,我云某,幸甚!哈哈哈......”
年轻人仿佛重新找到主心骨,瞬间迸发出惊人的活力。
“走吧,我们进城。”他快步向山下走去,没人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疲态。
“对,对,我们进城。”阿德附和着跟上。
行走间,年轻人摘下自己的头盔,一头华发倾泻而下。
八公山头,依旧秋风萧瑟,落叶漫天。
南楚潜龙八年,楚帅殷桥攻克流云城。七日之后,燕都旭日城告破,燕帝燕阳自殁于皇宫中。与南楚分庭抗礼两百年之久的大燕王朝自此成为了史书中的一纸片段。
茫茫天下,终究也只是岁月长河中的,一捧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