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稻子收割完了。在这两天期间,我走遍了堕坪村的许多地方,在杂草丛生的山坡上,在布满荆棘的山林里,在河水冲刷的沟道旁,我陆续发现一些古老的石碑。石碑经年累月受风雨侵蚀,字迹斑驳,一律难以辨认,只能猜测出简单的数字,二十几年,十几年或者几年。我想,在这些数字的前面,也应该是“光绪”两个字。
晚饭后,四婶在拾掇碗筷,父亲叫我等会儿安排谌老师休息,自己背抄着手回家了。四婶刷了锅,问谌老师累不累,要不要早点休息?谌老师一脸轻松地说:“不累。”四婶去诓杨妹妹,我就跷出房门,到坝子里耍,谌老师跟了出来。
月色温润如玉,田野里,几只虫子轻轻吟唱。我走到柏树下,月光从柏树枝桠的缝隙透下来,打在我的手上,点点滴滴,连成一线,像一串美丽的珠子。
“这两天你在哪里玩,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看见?”谌老师在我身后说。
“我在家里读书。”我知道欺骗不了谌老师,但我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觉得没什么事比读书更加崇高,于是,便脱口而出。
谌老师淡淡一笑,并不追究我说话的真伪,“收割稻谷,耽搁了课程,下面几周不放假了。”
“没问题,”我对放不放假并不介怀,我说:“谌老师,我见堕坪村许多古老的坟墓落款都是几年,十几年,二十几年,没有公元纪年,前面那两个字应该都是光绪吧。”
谌老师说:“这个可不一定,古老的坟墓,立碑的时候,要看哪个皇帝在位了,道光,乾隆,康熙,顺治,甚至更为久远的年代,都有可能。”
谌老师所说的几个词汇我都不甚明了。我猜想,他们一定是皇帝的年号。黑暗中,我心里浮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敬意,钦佩谌老师学识渊博,“谌老师,你知道的好多呀!”
“这有什么,等你上了高年级,自然也知道。”谌老师轻描淡写地说,并不以学识广博自豪,
我默默点了点头,然后昂视前方,远处群山起伏,山与山互相衔接,像一双巨大的手臂,把堕坪村紧紧箍住。
一片树叶脱离树枝,斜斜飘飞过来,谌老师伸手去捉,却没捉住。树叶轻轻落在地上,谌老师突然惨叫一声,“啊,我感觉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喘不过气来。”
莫名其妙,谌老师说了什么话,我没明白,只是惊恐地看着他,不知所言。
“杨末生,休息了吧,明儿早起。”谌老师靠近我,音色中夹杂凄凉,他拉起我手,拽我跟他走。
夜渐深,月色愈加明亮,黑夜笼罩的群山底下,一条犹如蚯蚓般的灰色小路穿过重重阻碍,伸向远方,若隐若现。
翌日,我背起书包去上学,谌老师与我一起。清晨的露珠挂在道路两旁的草木上,晶莹剔透。我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某种答案,天空沉静静的,悬得老高。我走得有些盲目,深一脚浅一脚,踩进草丛里,露珠趁机脱逃,沾到我的裤腿,裤腿被浸湿,开始是一点点,最后连成一片。
一阵忙碌之后,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日子便显得格外清闲,仿佛以前都是虚度光阴。正是这个原因,谌老师上课滔滔不绝,把休息的时间也一并用上,我好几次想提醒他该下课了,但我最终放弃了。我看到他额头冒出的汗珠,在黑板上书写的那一刻,他用衣袖悄悄拭去。你一个站着讲课的都不感到劳累,难道我一个坐着听的会累吗?
到了中午,太阳出来,明媚和煦。我放学回家,在四婶的坝子里,杨妹妹扯住我的衣角,非要拉去她家吃饭,我说无功不受禄,怎么好意思白吃白喝呢,杨妹妹不肯放手,我却之不恭,只好去她们家将就一顿了。
四婶背了一竹篓的稻谷,从堂屋出来,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下阶阳,到了坝子,又慢慢靠近阶阳,微微耸肩,把一竹篓的稻谷轻放在阶阳上。
“四婶,喊爸爸来帮你啊。”我说。
“你爸爸在里面撮谷子,末生,招呼好妹妹,去我们家吃饭,你爸爸今早没煮饭,也在我们家吃的。”四婶说完,又马不停蹄地去扛晒天。
我应了一声,跟了杨妹妹往厨房方向走。
父亲过一会儿也从堂屋出来,背上也是一竹篓的稻谷,他径直背到坝子,走进四婶刚刚铺开的晒天里,身子稍稍倾斜,谷子就像瀑布一样从竹篓里倾泻而出。
天气出奇的好,一连几天,碧空如洗,晴空万里。四婶与父亲抓紧时机,把所有的稻谷都晒干了。金黄色的稻谷变得脆生生的,捏在手指间,似乎只要轻轻用力,谷粒就会变成齑粉,实则不然,谷粒看上去干脆,里面却坚挺无比,我只好放进嘴中,用牙咬,在舌尖品尝,不一会就“噗噗”吐出来——生米,淡而无味。
四婶将稻谷分成三份,要父亲来背上去。父亲去背,四婶说:“二哥,你背门口那堆,方便进出。”父亲到满楼屋一看,摇头说:“四妹,门口这堆分明要比另外两堆多。”
“二哥,我用小斗量过的,都一样,你不要怀疑,来,我帮你撮。”四婶用撮箕去撮,倒进父亲放在门槛里的竹篓,父亲夺过四婶手中的撮箕,自己撮起来,把门口这一堆往最里面的那堆撮。四婶说:“二哥,说好的均分,你这可是破坏先前说定的规矩了。”父亲说:“四妹,种了一辈子地,我还不知道哪儿量多,哪儿量少啊。”四婶说:“二哥,你们两个人吃饭……”父亲说:“你不也是两个人吃饭吗?”四婶再没说话,只由父亲重新分谷子。
我到学校,告诉谌老师,让他去背谷子,谌老师亢奋地说:“我们栽种的谷子可以吃了?”我点点头,谌老师手掌摩挲着说:“好,我隔天就去背。”
谌老师说来背谷子,一个星期过去了,寨子里也没见他的身影,父亲对我说:“谌老师是不是不愿意来背,你告诉他,他若嫌累,我帮他背去。”我把父亲的话转告谌老师,谌老师语气坚决地对我说:“你告诉你父亲,让他千万不要替我背来,这又是一次锻炼身体,体验生活的好机会,我会抽时间自己去背的。”
又过了一个星期,细雨一连下了两天,四婶对父亲说:“谌老师还没来背谷子,地上潮,再不来背,恐怕要发霉了。”父亲催我,我带了几斤新鲜的大米去催谌老师,谌老师说好,一放晴就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夏天的晴日过多了,老天爷把该降的雨留到秋天来,细雨绵绵,纷纷扬扬,又连续下了三天,依旧没有放晴的迹象。谌老师吃了新米,要我再给他带些去,我照他的话又给他捎带几斤去,父亲让我多带些,免得三番五次麻烦,我说,我只带几斤,多了扛不起。
细雨终于在星期三终止了,我提醒谌老师,让他去背谷子,谌老师顿了顿说:“杨末生,要不这样,把我那份稻谷存在你家,我没米吃了,你就给我带来,如何?”
我心里不乐意,担忧以后要当搬运工了,但我无法拒绝谌老师,咬牙应承了下来。
四婶知道谌老师让把他那份稻谷存放在我家,就让父亲去背上来,要不然真的发霉了。父亲也不客气,果真去背了上来,全倒进我家的仓库里,与我家的稻谷融为一体。
放了周末,吃过午饭,天空又飘起细雨。父亲在家休息,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我说:“爸,你少抽点。”父亲猛嘬一口,揉了揉腮帮子:“一下雨就头疼。”我说:“你那不是牙疼吗?”父亲只顾吸烟,没有搭话,我跑到四婶家,四婶正蜷缩在满楼屋的竹沙发上缝缝补补,她问我们家有什么要补缀的没有?我说没有,就去逗杨妹妹,问她想不想读书,她不住的点头,我很高兴,预测她将来定是读书的好料子。她伸出手来,要我抱她,我抱起她,走出房门,顶着牛毛般的细雨,往外走。
我和杨妹妹来到村口的那株银杏树下。树下洒满了残枝枯木,湿漉漉的,纵横交错。我才想起好长一段时间没来给它浇水了,刹那间生出许多愧疚感。我放下杨妹妹,麻溜地爬上去,小心翼翼迈向那根拳头粗的枝桠,以前,我们常常两三人并排坐在上面。我双手抓住树干,一只脚踩上去,刚抬起第二只脚,树枝咔嚓一声,断裂掉了下去,我的身子骤然下落,慌得两手紧紧抱住树干,双脚迅速收回,额头已经沁出一层细汗。杨妹妹见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早吓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