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清之,既然你同我结了婚,就不该‘吃着饺子看着馄饨’!”女子一只手将鬓角的发别到耳后,眉毛忽闪,”外国不是一夫一妻制吗?怎么你去外国呆了十年,还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果然男人本性恶劣!“
“你这个妒妇!“他一把将《饮冰室合集》拍在檀木书桌上,胸膛上下起伏。院里的鹦鹉受了惊吓,扑楞着翅膀想要飞出笼子,自然是徒劳无功。
“这样,清之,我不闹了,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可好?那齐家妈妈老问我,我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惊讶于她突然的转变,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望着她。
“你。。。。。你说。“
“齐家老妈妈问我你和那女子是什么时候好上的,那女子叫什么,家住何处,年岁几何,爱听戏还是听曲,最重要的她愿不愿意离了婚,同别人共侍一夫?“
他听出了她的故意挪榆,不怀好意。
“秀林你——“
她娇俏一笑,将手撑在腮上,眉眼带媚。
“清之,我说过,我不怕风言风语,只是怕毁了清之高誉!”
她说完然后又恢复小女人模样,他看了三分懊恼,七分好笑。
三个月前。
婚礼前一夜他试了师傅刚送来裁剪得当的白色西服,脚上穿的是从外国带回来的上好料子的皮鞋,头上戴的是西式礼帽,礼帽周围一圈是黑色的,这样的一身与周遭的各种红栏雕花格格不入。
穿了灰蓝色布衫的仆人推门而入,半低着头,双手交叠垂于身前。
“少爷,外面有人找您,说是他国故人。”
——他国故人。
他心下了然,推开贴了红双喜的窗户,一眼瞧见夜色中的人,她即使是在这样混沌的环境中也是不可玷污的。
窈窕淑女,遗世独立。
可是——
许伯我这就下去,夜深了,您早些歇下吧!”
那晚她并没有做什么过激的举动,只是送了他一只香囊,让他保管好,同他说了些祝福的话,嘱咐他保重身体之类的就道了别。他至始至终没有看她的眼,转身离开时她唤他:
“清之。”
他攥紧了香囊,忍住了没有回头。
院子里的玉兰花落了一地。
“清儿。”
经过母亲窗前时有人低低唤了他一声,明明是吴侬软语,却自带威严。他心下一慌,拱手作揖:
“母亲。”
绣着荷花的布鞋嗒嗒走在长廊上,裙角微摆,裙上的百花也跟着摇曳起来。
“给我。”
他不敢抬头看母亲的表情,他害怕看到母亲脸上的失望,他害怕母亲觉得自己的儿子是没有德行的人,他还记得母亲这么多年来又当父亲又当母亲的心酸。
他将香囊递了出去。
胡氏却并不接过去,一双眼睛只是直直望着前方。
“我教过你什么?”
“母亲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意思是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要始终拥有玉一样的心性,对国家忠诚,对亲人温和,对妻子不离不弃。”
“那我问你,你是不是不想娶汪家女儿?”
他一时发愣,不清楚母亲问此种问题是何用意。他直起身,望着母亲,一脸迷茫。
凉风习习。
“清儿,一个女子若是不爱,一天都是等不了的。”
等,是爱人的人的专利,是一个女子无望时最有希望的事情。
“香囊你自己处理,我相信我的儿子。”
他坐在床榻旁一夜未眠至天明,香炉里燃的苏合香还未尽,气味略苦而香。
母亲的那些话并不是单单要他对汪家女儿忠贞,也是提醒他要不忘乡根。教他不要在外国呆了十年就忘了自己为国百姓,为人子女的责任。
这时各地势力割据,徐家的领导头子来找了他许多次,说希望他能出任美国外交大使,言语中有意无意提及家人,是为威胁。他知道母亲是不怕的,下人们他也能安顿好,只是那个女子——
他起身从书柜抽出从国外一同带回来的《饮冰室合集》,从第一页开始,中间偶尔拿了一只钢笔勾勾画画,翻到最后一页,他推了推金丝边的眼镜,放下钢笔,又将书插回原处。
第一缕阳光破窗而入时,没有公鸡打鸣,母亲为了给汪家下聘礼,连不足月的小鸡仔都杀了,即使这些拿去菜市也根本换不了几个钱。
“你不爱她!你不爱她!你不爱她!”
鹦鹉学舌,爱恨入骨。
“少爷,该去教堂接新。。。。。新娘了。”仆人还不太能接受这样的词汇,支支吾吾,头垂得更加低了。就好像他叫了眼前这个看起来永远清冷的男子十几年的‘少爷’,也始终难叫出一句‘先生’。
他看见自家少爷看着窗外的某个东西笑了。
很多年后他看着某封信再想起这个场景,总是会想起很多年以前老夫人罚少爷在祠堂里跪着的时候,少爷笑着对祖宗牌位说的一句话: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记得那一年冬天梅花开得特别好,颜色浓烈得就像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