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汪红玲,我跟她还有点沾亲带故,她的爷爷跟我的爷爷是堂兄弟,我喊她的父亲叫“三伯”,我跟她是平辈。她家跟我家隔着四五家邻居,我家在村西的尾,她家在村西尾的前几家,走上三十步路就可以到她家。
但是,她的故事大约在二十二年前就结束了。
现在她在我脑子里的那段记忆已经模糊,甚至有时神经病地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过。人活在世,是得死的。很多人死了,就会被忘记,红玲也不例外。在我印象中,她死后,似乎从未被人提及过,有的是真的淡忘了,有的大概是不想提起吧。
我本人也是过得浑浑噩噩,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我都困难留下记忆,生活节奏又十分地快,常常感悟光阴在飞逝,恨不能在有生之年身成名就,理想又在离自己背道而驰。如今回到家,目睹从前不在,感慨很多,模模糊糊地在脑子里涌现出昔日的往事,儿时的,小学时代的,未上学之前的,恍恍惚惚间,一个卧躺在床上的女孩的身影就走进我的脑中。
我对红玲的记忆就仅限于此了,我再也回想不起她之外的模样,我看到的她,就在那张床上了。或许我真的见过她还未躺在床上时的样子,但我真的再也想不起了。如果不是她临死前那段时光的弥留,我恐怕真的不知道有这个人。
她死前,我大约六岁。
当时她躺在堂屋的中间,因为快死的缘故,她家里的人将她安排那里,我推测,她大概是对家里人说了:她要到亮的地方去。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她家里人会在她临死之际,做出这样的变动。她家里人可不知道她将要在那一天死,而当事人自己应该是清楚的。我也相信,每一个将死之人,都能确切感受到,自己的弥留之际是多长的时间。
红玲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她确实在那一天死了。这可能也是我无法忘记她的缘故,她在死前将自己的身影与模样植进了我的脑中,试图挣扎着在向世界宣告:她,确实来过。
她死的那一天,她的家被围了,村头巷尾都很难看见人,他们都三五结伴地去了红玲的家。先是内堂,后是门外,最后连家前的那块地都挤凸出一大片黑点,马路上也有人,但都五六成群的分散开,抽着烟,在草堆前,或时蹲下,或时站起,聊着,猜着,准备着……
有时摇摇头,灰丧着脸,掐掉烟头,往人群的地方张望一眼,然后回过头,说上几句。
有的小孩在马路上跑,因为跟着母亲来,母亲这会丢下了他们,所以暂时他们自由了。所幸那时的马路是很窄,石子加泥的路,很少有车子在马路过,有的也只是偶尔驶过来的拖拉机,但拖拉机的声音很响,孩子们很远就能听见。
这些我却是记住了。我还记得,我当时一个人挤到人群的最前方,在母亲的叫声中,毫无顾忌地走到了红玲的身前,她卧躺在床沿,看了我一眼。我当时没有说话,知道这个女孩快死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那时我很傻,很多时候像个畜生,遇到很多事我甚至会笑,但那一会,出于好奇而走近她的我,确实没笑。
但红玲笑了。她是微笑着的。也有可能是我理解错了,她的脸在变大,看上去像是在微笑。然而,我在她的脸上却未看到愁容,那怕一丝一毫。
那一次的笑,大概不是为了我。因为她大概也知道,那时的我,还只是一个小小孩。但,又像是为了我。记得,当时她是在看过我之后,再去看别人的。所以,那张脸我至今还记得。但也模糊了。
我是唯一站在那里的小孩。我身后的,全是做了母亲或父亲的大人们。红玲那年应该是十六岁。
回来的那段时间,我做了些了解。红玲是在八岁的那一年,患上了脑癌。得知患上脑癌的那一天,她结束了读书历程,她回到家,还像往常那样,帮着家里分担一些家务。她大概是哭过的,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在她家人不知道的地方。她还想着上学,但她知道自己的脑子已经不管用了,脑癌,就是白痴啊!她肯定是这样对自己说过的。
很多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再读下去,大概也无意义。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她家里的人必然也是对她这样说过的。
所有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她大概也这么想了。她再也没去过学校,学校里的那些人她也就不接触了,与他们作了另类,不与他们说话。那些从学校放学回来的学生,路过她家时,看见她时,也都寂下声音,快速地走过去。走过后,还要松一口气。
红玲有一个姐跟一个妹,姐姐比她大两岁,妹妹则比我还小两岁。妹妹上学后,红玲已基本瘫痪,生活不能自理,躺在床上,整日地以面对屋梁……
生理方便时,也需别人的予助才能完成。她的姐姐汪红梅,常常背着她去茅厕,蹲下时还得扶着她,有时她考虑颜面,叫她姐出去,红梅便让她拉着一根拴在壁窗上的绳子,自己出去后就得站在外面等,不时地喊一句她的名字,她也顾及姐姐的心,答复那么一句“嗯。”
有一次,红梅在外面守了很久,则听不见一点声响,便大声地朝里喊:“红玲,你还在不?”
她答复了姐姐。红梅进去后,她确实还在那里,样子像一只软趴趴的蛤蟆蹲在那黑圈的边缘,就问她,这次怎么蹲了这么久?她没回答姐姐的提问,而是告诉姐姐,她还想再继续待一会。
“为什么?这很臭的。”她姐姐问,皱着眉。
她沉默不答。
最后她姐姐只能答应她,回去找了本书,倚在一棵槐树上,温固功课,一篇五千字的文章温习得烦了,她才得以背着她回到那张床上。躺到床上后,她便开始大量地说话。有时姐姐搭上两句,有时妹妹说上几句,有时母亲跟父亲问上几句,有时自语地找上几句。
她很好客,每当有人踏进她的家门,或听见门口有人走动的声音,她都会兴奋地露出笑脸,告诉身旁的人,有人来了。
陌生的、熟悉的、大人的、小孩的,她都不问,一概一视同仁地欢迎。年老的女人们很热情,常常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软手,眼角湿润地望着她的脸,叙长问短地问怀她:“身体可好?饭,还吃得下不?天冷了,被子得加多……”
她便笑着答:“很好。饭,吃得下。被子,也都够……”
就这样地闲聊上一个下午,傍晚时,人散去,她便恢复了静悄悄,又一个人地观察屋梁了。
白天,只有她母亲跟她在家,难免有时会很空寂,傍晚时,她的妹妹会稍先回到家,将书包往桌子上一放,开始完成今天的作业,她也说不上什么话,对于妹妹的学习成绩,她也是从来不问的。姐姐回到家后,她才能张口说上两句,几句下来后又是沉默。
年老的女人们还是来,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说上几句好笑的事,她也跟着笑。但她的家人不笑,笑不出。
她十分喜欢那些到她家里来的那些人,把许许多多有趣的事告诉她,她也奇怪,为什么之前不觉得这些事有趣呢?老人们说,昨天邻村的陈家的一个儿子在学校里偷偷地钻进女厕所看女孩儿们,结果被老师问到家。她听了,呵呵地笑。老人们说,前庄的耿家的二女儿到了三十岁才出嫁,结果嫁给了一个杀猪的麻脸。她听了,哈哈地笑。老人们说,庆庄桥头的瘸腿陈东海十五年前关了店门,以前那嚣张跋扈、得意洋洋的嘴脸终于一去不复,成了孤苦伶仃的独身寡人。她听了,咯咯地笑。
老人们说的时候,手各自地插在棉袄的衣袖里,津津乐道。
她的床边开始熙熙攘攘,几乎每天的下午都会有人守候在她的身旁。这些人中,有个叫周老师的,他是她小学一年级跟二年级的老师。起初,他并不知道她患上脑癌的事,只知道她莫名其妙地辍学了,也没打听,了然一些愚昧的家庭跟不用功的小孩,也就自顾地不在意了。但后来才知道,他的这个叫红玲的学生已经患上了脑癌七年,要不了多久,她便会与这个世界长别。他眼睛湿润地站在红玲的床边,她的样子变了,身子变得臃肿了,脸也变大变圆了,皮肤很白,但还能认出就是那个女孩。
“怎么不上学的?”周老师问。
“得病了,上不了了。”红玲说。
“现在还看书吗?”
“不看了。看不懂了。”红玲说。
周老师自顾地叹了一口气,身子也不敢动,又问出一句:“你现在这样都难过?你想过吗?”
“是的,想过。”红玲说。
“你想过好起来的样子吗?”周老师还是不敢坐下,他望望窗户,寒霜还在窗沿停留。
红玲摇摇头,嘴里念叨着“不想了,不想了……”
“你应该想的!”周老师愤愤地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那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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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他还是来,说一些偏激的话,扰得周围的人不得安宁,与红玲处在一起看望她的那些人也用另类的眼光看他,劝他一些不要再来了的话。
周老师来的确实少了,由原来的一周一次,变成了一月一次,或两三个月一次,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上几本折旧的书,放在她的枕头柜前,告诉她应该看看的。她不看,只顾着说些感激的话。周老师临走的时候,向她的家人问了一些关于她的事,得知,她现在很平静,不像刚得病的那一会喧闹;饭也照吃,比以往的还多;对人更是比以前热情,性格十分的好,对我们也是十分的体谅。……到底,是懂事了。
最后一次,周老师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已经喜笑颜开了,拿起书本,像背诵诗歌一般地朗读了出来。周老师也非常的高兴,认为是自己这段时日付出,感动了她。周老师在明媚的阳光中走出屋去,带着重生般的欢快心情跨上自行车,驶往回家的路……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她。
红玲死时,他未能来,因为他对此毫不知情,他家在七八里外的后后桥,那时他应该还在学校里教书。他来的时候,红玲已经装进了一个小坛子里,家里那张黑白色的头像也已在灰白色的墙上挂了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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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红玲死时,我离她最近,我的母亲因为怕她将死亡的气息传染给我,喊着我将我拽出屋外。那是我看她的最后一眼,那时她的脸上还挂着笑……晚上母亲回来的时候,我知道那女孩走掉了。确实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