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杨天恩走进客厅,我坐了下来,他去开电视。
这时候过来一个人。
“姐夫!”杨天恩冲一个男人喊道。
那传说中的姐夫,那个写四字日记的诗人,应了一声,“嗯,带你女朋友来了?”
女朋友?我暗想杨天恩真非悍将,与杨母两个月的“打打杀杀”才为我换来如此一个封号。
那天他和我领证后,打了个电话给杨母,他为了将冲击减到最低,就说他和我办了同居手续,结果杨母还是暴怒,用尖锐的声音在电话里把他骂了一顿,那部分我是隔空亲耳所闻的。
接着杨母说要来找我,内容大概就是劝说或撕打之类,我自然是选择了回避,杨天恩还算不傻,也没把我的住所暴露给她。
杨母没辙,先是劝,再是经济封锁,我和她的关系一点都不曾缓和。
后来杨天恩想出了个馊主意,他带了一个荷兰女同学回去过夜,杨母忍了。过了几天,他又带了一个荷兰女同学,杨母终于忍不下去了,因为那女同学是个黑人。
过了几天,杨天恩变本加厉,又带了另一个黑人女同学回家,他对杨母说,如果她不同意接受他的中国女朋友,他就找个黑人做老婆。
估计杨母对他的任性妄为向来无策,于是我便成了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她终于答应见我一面。
“姐夫!”我站起来,那个男人已经伸出手来了。
我和“姐夫”面对面站着,离得很近,我定睛一看,这个男人竟然是,他!
我狂晕!那不是口头禅,那是这会儿我躯体的状态。
忆。
2003年,圣诞节,温州。
这天温州酒吧的生意异常的好,那些相爱的或者正欲相爱的或者打着相爱的幌子出来鬼混的男女们,正借着圣诞节老人的小礼物在这里聚集,有的刚来,有些要走,从饭馆来,向宾馆去,双双对对让人以为是情人节。
今天的确不是情人节,而我却有情人节式的落寞,这种落寞此刻被周围的华丽的人群衬得更显尖锐,我一个人守着两个位子,等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出现的男人,那个叫陈居庸的男人不是死了,而是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在一起亲吻或者做着更甚亲吻的事儿,而这个念头让我感到窒息,我狠狠地灌了一口酒。几个小时前我累积一年多的幸福感一下塌方了,我看到他牵着一个女人的手。
男人与女人的距离若是靠得近的便会越来越近,离得远的便会越来越远,除非是死去的,但凡是活着的肉体总是抵挡不了分离,抵挡不了寂寞,更抵挡不了诱惑。“男人”二字莫非早已潜有“难忍”的预示。
男人!这一刻我痛恨男人。
“小姐!”于喧哗中我听到有个男人在唤我,声音很清晰,但用意很模糊,“小姐”二字在此地该是很暧昧的称呼。
我抬起头看着那个男人,他看起来像个儒雅的男人,五官端正,穿着干净的衣服,头发梳得很齐整,这男人凑到我面前,问:“小姐,你能陪我睡觉吗?”
我错愕极了,敢情这男的是把我当成那种“小姐”了,想必是这身短裙惹他遐想了,这本想取悦陈居庸的行头竟成了“小姐”的一种属性,实在讽刺,我想到了陈居庸,便不自觉地回答:“行!”我并不觉得羞耻,反而有种报复的快感。
也许是酒精在作祟。
这个男人把我带到了一家酒店,他没有办理任何的手续就拉着我径直上楼了,也许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我顿时觉得此人乃是一个淫乱成性的家伙,他房间的门牌是1122,成双成对的数字让我觉得今晚的事又暧昧又诡异。
我们进了房间,男人把外套脱去,挂入衣柜,转身问:“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我说,我本想说谢谢,但又想我们之间可是买卖,是没有人情的,男人自顾倒水,喝水,显然是渴了。而我环顾四周,问:“你是华侨吧?”
“为什么这么说?”男人放下杯子,很惊奇地看着我,我说对了!我没回答他,笑了一下,我看到他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充电器的插头是欧式的圆柱型。另外房间的墙脚立着一只红色的旅行箱,上面贴着KLM航空公司的标签,KLM是荷兰皇家航空公司,我今天也才搭乘过。
“我们……我们先聊聊吧。”男人端了一杯水递给我,并坐了下来。
“你爱我吗?”我劈头一句。
“这……”男人没答上来,此情此景,这个问题显得有点莫名其妙吧,可是他不知道这句话隐藏了我对男人的愤恨,我想着男人居然可以和完全没有爱且完全陌生的女人亲热。
“而我却有爱!我爱你……口袋里钱。”我慢悠悠地说,我以“小姐”自居,觉得即便是“小姐”也比眼前这男人高洁,虽然只是以五十步笑百步。
“你在骂我?”男人听出了我的意思,干笑一声。
“不敢。我只是想如果你说爱我,我可以考虑不收你的钱。”我转过身子背对着他,又说,“我们开始吧。”我心里都是嘲笑声,对他,对自己的。
我开始脱衣服,男人轻轻地说:“我……你走吧。”他有反悔的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你老婆?”我除了一件上衣,仍然背对着他,刚才我在接过杯子的同时看到了他无名指上闪耀的戒指,我是一个偶尔会注意细节的人。
“对不起?”男人的声音很轻,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她和别人躺在一起是不是也一样对不起我?”
仍然是那么轻声的话语,轻得掩饰住了他的哀伤,但是这句却引发我对他的一丝的好感,这好感也许是一种苦涩的共怜,难道他的爱也被某个“小三”掠夺了去?如我一般。
洁白且冰凉的被子裹着我们这对陌生男女,我们身体贴身体,却不能互通心事,彼此沉默了很久。
我欲打破僵局,但又无从说起,便说:“你给我唱支歌吧。”这一刻我是清醒的,也许那时出了酒吧的门,一吹冷风酒就已经醒了。
“我不会。”他拒绝了我。
我不再接话,他大概有些不忍心,便说:“说个笑话,好吧?”
“好。”我轻轻地应道。
“熊猫向小鹿求婚,小鹿没答应,熊猫很伤心就问它为什么啊?小鹿说我妈妈说戴墨镜的不是好青年。”
我没有笑,只是伸手把床头灯关了,轻轻地招呼他:“来吧。”
他顺从地转过身子,整身压在我上头,这份陌生的重量瞬时让我感到了窒息,亦有害怕,我完全僵住了,他的手慢慢向我的手掌探去,再轻轻地将它们握住。我感谢他,若他的手先触碰我的胸脯,那么这会让我感到羞耻,这个男人也许还有怜悯,他没再动,只是轻轻地在我的耳边问道:“可以吗?”
我反握住他的手,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后悔,他受到了鼓励,附上了自己的双唇,在我的额头留下一吻,像是预付温柔,接着很直接地了断了自己的欲望……
我起身,走进浴室,然后洗了一个澡,把脸上乱七八糟的化妆品都洗掉,再扎一个结实的马尾辫,临走前我从包里掏出一只口红,这口红是陈居庸送的,他还有一些关于这只口红的旁白:“我在这只口红里下了毒,任何想吻你男人都会没命,而我就是你唯一的解药。”言犹在耳,但现在自己所吻过的这个唯一的男人却去吻了别的女人,我拿起口红,用力地在镜子上写了一句话,再随手把口红往垃圾筒里扔了去,然后在镜子前放了一张一百块的钞票。
镜子上的字是:色既是空。那是我对床上那男人和陈居庸的劝勉。
而那一百块是我的嫖资。
还有那床被单上留下我一抹潮红,那是被他撕毁的处子标签。
然后我潇洒地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我感叹天意的微妙。世界如此地小,一个转身眼前赫然是一张原以为永世不再见的陌生的脸。
杨天恩的姐夫康庄居然是我曾经不小心“嫖”过的男人,多么羞辱难堪的记忆啊!我认出了他,但不知他有没有认出我,那天我化了浓妆,“那天”已经是久远的从前了,我这么安慰自己。可是我依然想逃走。
我们上了席,杨父杨母,杨天恩,康庄,我。
杨天恩来之前除了嘱咐我不动家里的摆设外,也嘱咐我千万别提他姐姐,他说他姐姐是安在他们家的一颗定时炸弹。
“你是温州人?有居留吗?”杨母问我,这大概是她选媳妇最在乎的。
“我是北方人,不过很小的时候就随我父母到温州生活了,算半个温州人,我现在在办居留,以前是学生居留。”我说。
“那现在就是没有居留了。”她又说,眉毛一扬,显尽轻蔑之意。
“那你会荷兰语吗?”这大概是她选媳妇次在乎的。
“我,只能听一点点,还会一点点英文。”
“哦。”
“你有车牌吗?”她又问,几乎不给我喘息的机会。
“没,没有。”我艰难地出声。
“不过她骑自行车骑得很好,连我都载得动。”杨天恩接嘴。
杨母笑了一下,再没有说其他了。
而杨父一直没插话,只是对我点头微笑,他喝了白酒,一副心事深重的忧郁模样。
我们五个人就这么闷闷地吃着饭,我想杨父大概觉得没有再询问的必要了,杨母已经用那记笑否定了我。
期间杨父起身上厕,他腰间的手机响了,因为离得远,我们没听到说什么,只是过了很久也未见他出来。
杨母叫杨天恩去看看,厕所的门是锁着的,可是任他怎么敲,门都没开,大家都慌了,康庄找了把螺丝刀,把门撬开。
我看见杨父躺在地上,手里握着那部手机,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杨父的死让我想到了《左传》里晋景公之死:将食,涨,如厕,陷而卒。
这个杨家的一家之主就这么轰然倒地。
杨父是较早来荷兰的华侨,华人在荷兰属于非主流的少数族群,但他们勤劳,积极创造个人财富,这里华人具有两面性,我管他们叫“冬虫夏草”:在荷兰拿锅铲,回中国买房产,在荷兰很辛劳的工作,回国很优雅的休养,但是也有人觉得他们是粗鄙的,比如亦宣,以前有个华侨追她,她却觉得反感,她觉得大部分的华侨在文化素养上显得贫瘠,国语不标准,荷语不流利,没有什么生活趣味,工作再工作,偶尔去舞厅扭扭或者去赌场撒点银子。
我不苟同,却也无力反驳。
华侨第一代似乎很多有那些嫌疑,但第二代第三代就基本能融入荷兰社会了。
杨父没留给我太多的印象,我也流不出太多的眼泪,我甚至没有唤过他一声“公公”,不知道这是我的遗憾,还是他的。
杨天恩说他爸爸在中国的投资都赔了,他说是因为买下的矿井出了事故,本能告诉我,那种事会留下长长的后遗症,所以我站在杨家总会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飘摇感。
葬礼之后,杨母叫我和杨天恩搬回去住,杨天恩对我说她要壮壮宅子的“人气”,但是他姐姐杨如意一直没回来,就连杨父的葬礼都没参加。
而家里也没有一张她的照片,她看起来像一个迷,如果家里没有姐夫这号人物,我会觉得杨家从来就没有这么一个女儿,因为这里找不到一丝她存在过的证据。
或者她是被流放的罪责,或者她是被藏匿的邪恶,我对她充满了好奇,但我确定她背叛过康庄。
我不小心看到康庄在杨父葬礼那天写在啤酒垫上的四个字:落叶归根。那天他戴着墨镜,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和杨天恩的房间在康庄的隔壁,而我们的对门是浴室,他的对门是厕所。
杨父的黑白照片挂在客厅的墙上,相框上系着白布条。
我推开我和杨天恩睡房的门,他正在电脑前打游戏,他戴着立体耳机,手边摆着可乐和薯片。
这种消遣模式似乎和客厅里的悲伤是对立的。
“你怎么还在打游戏啊?”我看着他的背影。
显然他没听到,他仍然在继续快速移动手里的鼠标,那是虚拟的重型枪械。
“你怎么还打游戏啊?”我走到电脑前。
我看清楚了他的脸,泪流满面的脸倒影着电脑显示屏的斑斓色彩,那是我阅读到的悲伤。
我没再说话,走出了房间。
我在杨家吃的第二顿饭,是我做的。
临近中午的时候,杨母手里拿着一串佛珠,缓步走到客厅,对我说:“去,做饭!”我正在看电视。
她面容慈祥,语速平缓。
“哦。”我立马起身,快步走向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