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天我开始整理回国的东西,杨天恩没来,我打包了一个行李。
第十二天我打包了第二个行李,因为他仍然没来。
第十三天早上我定了第二天下午五点的机票,买票的钱是用了退回的一部分学费,然后将所有的行李都打包了,剩下那件没了纽扣的白衣服,把它洗干净挂在窗外的绳子上,那是我向这个国家投降的心意。
我把脑袋伸到窗外,对着寂静的马路喊了一声:“我操你!荷兰王国!”
我品学兼优,我怀抱着理想,我背负着期望,就因为没钱交保证金,我就要被驱逐出境?
好吧!我会落寞地离开,永世不再回来,我暗暗发誓。
杨天恩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收线的时候他没与我说再见,像是突然静默的电波,瞬间消散在空气里。
丽嘉说我是用失恋医治了失恋,多么安详的比喻啊,我甚至觉得这是对的,陈居庸的,杨天恩的,都已成过往,而我的情欲悲喜一层一层亦会随着时间的文理剥落,消失殆尽,这是好事。
我登上去机场的火车,有个白皮肤的小伙帮我提了行李上去,我道过谢,心里便假装他是唯一那个来送别的友人,其实他只是一个路人,亦非同行的。
他是来送他的妈妈。
昨夜我打电话一一与红色娘子军的姐妹告别,当然也包括林通,他们嘱我路上小心,再无其他,我们的分离显得那么庄重,又那么疏淡。
而杨天恩并没有来找我。
我到了机场,跟着指示牌走,托运行李之后,便在离海关入口不远的椅子上小坐,手机的SIM卡已经被我抽出来,它那么小,小的会从我的手指缝里掉出去,文明时代的电话承载了一些便利廉价的对谈,包括爱情,包括友谊。
我在难过,因为没有一个送别的人,这样的送别不需要爬山涉水,只需要站在火车的月台,或者机场的一角。
此刻我脑中会闪过一些念头,不如丢下行李和机票,去鹿特丹,找家按摩院干按摩去,那里有丰厚的回报,更不用看到我的父母难过甚至流泪的样子。
而这些念头依然是难过的。
时间差不多了,我准备入关,把SIM卡丢到旁边的垃圾筒,我不再需要那东西了,然后从随身的书包里拿出护照和机票。
“我亲爱的国文老师!”杨天恩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突然想哭,若延时一分,我大概会决定抛下一切直奔鹿特丹的色情按摩院了,走到海关入口处,我猛然发现我无法回去,我举债的父母会因为我的归来而崩溃吧。
“你怎么来了?”我依然演技派的表情,明明期待有人出现,期待得要命,脸上却是淡然的。
“你不许走!”
“我房租已经清了。”我说。
“总之你不许走!”
“总之我房租已经清了。”我又说。
“你,非我莫属!”
“哈,你现在四字成语很溜呀!我亲爱的国文学生。”
“回家吧,然后我们去结婚。”他说,“嘉嘉把事情都告诉我了,她说你的ID没了,要回国,不过找个人结婚就可以了,所以让我来帮你,你看,现在这里除了我好像没其他人了。”
多难堪的求婚词啊!结婚是帮忙?是施舍?是友谊?还是爱情?
我看着路人,各种肤色的路人,我意识到在这里,在荷兰,或者很多像我这样的肤色的女人所获得婚姻就是帮忙、施舍、友谊,更或者是交易,这是伟大的法律给我们的难堪。
“不用了,我不想结婚。”我说。
“那不结婚,同居好了,也可以保住ID的,像大为他们那样。”
“神经病。”
“那我求你了,我不想让你走,因为我喜欢你!”他又说,终于说了句人话,这似乎是我期待的,虽然含金量不高。
我就那么僵在原地,我不知道如何接话,我怕故作高傲会逼走他,又怕嫌卑微而被他耻笑。
“走吧。”他来拉我的手,牵我离去,我是顺从的,心里亦很忐忑。
生活让我渐渐成了一个无耻的女人。
后来我才知道丽嘉她们早已知杨天恩会来拦截我,所以都没送别,我更怀疑杨天恩的出现是她们一手导演的,他那么明显地蛰伏在海关入口处附近,戴了一顶可笑的黑帽子。
杨天恩愿意用婚姻来搭救我,不知他会不会觉得我在利用婚姻来交换某些东西,但他没有说,于是我就让他觉得结婚是我的真意。
可是装着很爱一个人是很难的事,而且是爱一个几乎是陌生的人。
我们睡在耳其大妈的阁楼上,他抱着我,像抱着一只玩具熊,他的脸不停磨蹭我的头发。
“我们不如去办同居吧。”我小心地说,话里夹着我的私心和担忧。
“你决定,反正办ID都一样。”
……
“那么,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这个呀,哈,你是第一个拿了我的MSN号,而不加我的女人。”
我突然有点难过,原来他所谓的“喜欢”竟是“不甘”在辅助它成长。
“那么,你为什么愿意和我结婚呢?”
“这个呀,你是第一个和我上了床又把我赶走的女人。”
那么他的意思是他和很多女人上过床?甚至包括阿曼吗?我几乎要崩溃,他那么诚实,又那么邪恶。
我从他的怀里挣脱开,从床上跳了下来,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浴室,脱下足上的拖鞋,把它们往上一抛,我也学亦宣那样“拖鞋定姻缘”。
结束后,我光着脚走回房间,对杨天恩说:“我们还是结婚吧。”
“不是说办同居吗?”他仍然在床上。
“还是结婚吧。”
“嗯。就结婚。回来抱抱。”他起身拉我。
也许男人是经不起追究,特别是漂亮又有钱的男人,我不愿意知道更多的真相,只是我彻底地理解了亦宣,有时候女人明知道是火炕还是非要往里跳,不怕被烧死,却怕留在坑外边被冻死。
我就是把拖鞋那么一抛,然后把脚一跺,不愿意再去细想,不愿意再去权衡利弊,就那么把自己嫁出去了。
因为我知道一定不能离开。
次日,我们去排期结婚,虽然我的合法滞留期已过,但是杨天恩说只要去排期,领了证就安全了,他看出我的担忧,又说如果不行就先赖在这里,躲到他家去,他一定会把我留下来的。
过了几天我们去IND贴了一张半年的签证,我彻底地安全了。
我们的结婚日被安排在两个星期后,那几乎是最快的速度了,因为没有充分地准备,婚礼几乎是草率的,我们只有四个见证人,林大为和丽嘉,亦宣和林通。
我没有穿婚纱,他没有穿礼服,甚至我足上还是运动鞋,但不是我外婆送我的那双,我很怕我穿着那双舒服高洁的鞋走了错的路。
这几天我没有去好好思考以后的人生,我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不能回国,我要留下来!”
我们交换了戒指,戒指的内环刻着我们的名字,那是唯一让人觉得像结婚的样式。
我的父母不知道我结婚了,杨天恩的父母也不知道我们结婚了。
我们像两个小偷。
杨天恩说现在还不能带我回他家,他需要给他的父母一点时间,我们是两个任性的孩子,或者是无知的,亦宣这么说。
亦宣再过几个月就要分娩了,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婚姻是场误会,她是唯一一个反对我结婚的人。
我不敢询问她的婚后生活,因为我看见她的左臂有淤青,我知道那块颜色出现在一个怀胎8个月的女人身上代表了什么,我得劝她离婚吗?流产吗?我尚无力维持自己又有何能力劝勉他人呢。
既然她要在我的面前强颜欢笑,那么我的不过问就是最好的尊重。
后来我很少去见她,或者是刻意避免去见她,我知道我忍受不了那些淤青,它们是图文并茂的罪证,把一段不义的爱情装裱在一张结婚证书里。
我总是不忍心去揭发那些,我看似善良,却是本质的无耻,我这么定义我自己。
我停了学,专心地待在耳其大妈的阁楼里等杨天恩为我办一张合法的身份证,而杨天恩也不去学校了,他一面要去和他母亲作战,一面要去参加潜水俱乐部,相形之下,我比他空闲多了。
无所事事的我在网上下了几个菜谱,就学做给杨天恩吃,蒜蓉虾,白切鸡,炒荷兰豆,蘑菇汤,这是我在荷兰最高级别的待客宴了,但对他来说该是很平常的。
他把一只虾夹到我的碗里。
“谢谢。”我说,这该是小小的甜蜜。
“你剥了壳给我。”他的旁白几乎让我晕厥。
“你自己不会吗?”我压着火气,问他。
“我从来没自己剥过!”他回答,一脸的理直气壮。
于是我气呼呼地剥了一只虾,扔到了他碗里。
杨天恩似乎看出了我的不悦,便说等一下帮我去洗碗。我“哦”了声,只顾吃饭。
饭后,他开始收拾碗碗碟碟,然后把它们端去了厨房。
而我留在房间里抹饭桌,等我再去厨房时,发现洗水槽里全部是泡沫,地板上更流淌着从水槽里溢出的水,而他正站在水槽边上用手捧起那些泡沫,然后用嘴吹起它们。
“你也来玩啊?”他转头对我说,一脸的笑意。
“你倒了多少洗碗精下去?”我朝他吼道,我只在乎这个。
他耸耸肩,道:“大约半瓶吧。”
我扶着门,深深地叹了一口恶气,这,这杨天恩居然不会洗碗!
他说他会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居家男人,我摇摇头,走出了厨房。
第二天我从超市购物回来,杨天恩不在房间内,但洗衣机在转,我打开洗衣机一看,怒了,黑色系的衣服和白色系的衣服混在一起,全染了。
“杨!天!恩!”我大声叫出他的名字。
“YES!老婆大人。”他在阳台上应我的话,“我把衣服洗了,碗也洗了,被单也洗了。”
我冲到阳台,朝他嚷:“你把被单洗了做什么?”因为我的行李还滞留在机场未领回,这被单我是管耳其大妈借的,只此一床。
衣服洗了,没洗破,只是串了色。
碗碟洗了,没洗破,只是还有饭粒黏附着。
被单洗了,没洗破,只是晚上就睡床板了。
我安慰自己说,这些是小事,我嫁的又不是一个男佣。
这些显然是小事,但几日后大事终于发生了,杨天恩被家里“断粮”了,他的信用卡刷不出一毛钱了。似乎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而我是置身事外的女主角。
我拿出退回来的学费来支援杨天恩,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以后会还我。
我说咱俩都是夫妻了,说这个多见外啊,他突然一把搂住我,我确定这一刻,他在用力地爱我,虽然他什么都没说。
过了几天,杨天恩对我说 :“今天我们出去吃顿好的吧?”
“你妈解了你的经济封锁吗?”
“不,这是最后一百块了。”他耸耸肩。
“我狂晕。”我套了句林通的口头禅。
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么杨天恩便是富人的孩子不当家的一例实证。
弱肉强食,不知道有钱是弱还是强?和他在一起生活,他总能给我许多惊叹号和问号,而这些会成了我们斗嘴的素材,我总是说,你真笨!你这个也不会?我狂晕!
我的居留卡还没消息,但杨母来了消息,她叫我过去吃饭,这是她给我下的第一道战帖。
我忐忑,我惶恐,更为很多事苦恼,比如穿着,比如要不要化妆,若化了,她是否会觉得我妖气,若素颜,会不会觉得我土气。
而男人是不会理解这些微妙的心理的,杨天恩说你穿得舒服就行了,一语惊醒了我,我没化妆,穿着外婆给我的运动鞋去,我告诉自己要让他们二老觉得我是真心恋上他们儿子并结婚的。
在荷兰,一张小小的居留卡能诋毁很多爱情。
所以暂无爱情的我是极心虚的,就像一个为了获得最佳女主角的女演员,为了那个奖,而和一个自己几乎陌生的男人在戏里极力地亲吻。
名声常常会让人变得虚伪。
那顿饭被安排在午夜,这个时段其实是荷兰华人最金贵的吃饭时间,杨天恩的父母是经营中餐馆的,他们得在打烊之后才来招待我。
据我所知,在荷兰的中国人结婚宴、孩子满月酒常常是安排在午夜进行的,还有华人社团,同乡会的酒宴更是要到午夜才开席的。
我忐忑不安地走进杨天恩家的大门,门是厚重的红木,这是所谓的“豪门”吗?
杨家的内里摆设像盘棋局,观音像、招财猫、万年青,各有各的摆法,杨天恩早前就嘱咐我别动那些东西,他说那些是他母亲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