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机场的路很顺畅,一路上没有任何牵制我留下来的阻塞和事故,杨天恩抱着若素坐在后座,我坐在前座。
我们回到了荷兰,杨天恩结束了新莲花的生意,他用卖新莲花的钱联合他升级成功的转让费在荷兰Verliezen市的市中心买了间店面和新屋。
我们搬离了原来的城市,而Verliezen这个地方是他选的,我喜欢它的名字:Verliezen。失去,我们要在失去的地方建筑我们的未来,没有气馁,没有不甘愿。
杨天恩的店铺是经营电脑和电脑周边设备的,早上十点开门,晚上六点打烊,周日休息一天,他会带若素去麦当劳坐滑梯,就他们两个去。
张爱玲又开始在我们家做保姆了,因为白天我要去学校上课。
她问我是不是给杨天恩吃了什么补药,他怎么突然开窍变人才了。我告诉她:有时候人是要失去很多,才能得到一点。
我们搬去Verliezen的第二个月,阿坚和玲玲结婚了,婚礼在“新莲花”里举行,现在这儿阿坚是老板,玲玲在宴会时吐了他一身,因为她怀孕了。
“若素呢?”玲玲母爱大发,过一会儿就来逗若素。
“天恩带她洗手间了,她把奶油全涂自己脸上了。”我说。
“天恩变多了,现在比你还能照顾若素。”玲玲评论道,“是该从付出学起,一直学会到珍惜。”
我笑了笑。
“我们收到康庄的礼物了。”玲玲透露。
“哦。”我假装很平静。
“贝贝她给我们制作了这个。”玲玲对我们的事知根知底,她递上一张卡片,贝贝的卡片上有丰沛的素材,包括一只小猫。
“他,他们好吗?”我问。
“你自己去问,你看贝贝把她的QQ号码写在卡上了。”玲玲说。
我默默地记下她的号码。
当晚我成功加到了贝贝的QQ。
“贝贝!我是周阿姨。”我打了一串字给她。
“周阿姨!我是贝贝!”她很快回复给我。
贝贝说她快要中考了,康庄只能给她一天上一个小时的网。过了几天贝贝买了摄像头,我们启动视频对话,屏幕上的贝贝比去年又长高许多。
中途,若素在睡房里叫我,我便暂时离开了,待我安顿好若素,发现贝贝已经不在电脑旁了。
我看到若素把杨天恩的CD全部都叠到电脑下面,我蹲下身子准备把它们拿上来,却听到电脑里响起康庄的声音。
“贝贝,和若素聊天呢?”康庄说,显然他对我是避讳的。
“周阿姨大概走开了吧。”
“她,她有问起我吗?”康庄问。
“没!”贝贝实话实话。
“那我要出去买包烟。”
“舅舅你能给我带点儿炒栗子吗?”贝贝说。
“你不是说自己要减肥吗?大半夜的还吃东西!”康庄说,看来他已经学会了和贝贝的相处之道。
“那你以前还专门去买给周阿姨吃呢!”贝贝回嘴。
“贫嘴!”
“对了,舅舅,要是周阿姨真问起你,我该怎么说?”
“你就说舅舅和未来的舅妈出去吃夜宵了。”康庄说,我的心口突然一紧。
“哪有舅妈?你这个德行,只知道工作工作,谁要你啊?”贝贝说。
“要吃炒栗子啊,你就这么说!”他说。
他要我忘,他要我放。
这时若素突然跑进了书房。
“若素来了,我走了,记得我的话!”康庄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
贝贝就像一扇小小的窗口,让我和康庄看见了彼此的生息。
但我却从不向她打听什么,因为这样已经足够多了。因为我知道,没有剪不破的时光,两个人的爱情,最终会变成一个人的自说自话,女人被回忆抽丝剥茧,而男人终究会把回忆抽丝剥茧。我爱他,可是终有一天会与他无关。
几个月后,我和杨天恩带若素去游乐场玩。
“南希,给你!”杨天恩从小铺边跑了过来,把一个白色棉花糖递给我。
“我要粉红的。”我说。
“你不是喜欢白色的吗?”
“人是会变的。”我说。
杨天恩没说话。
“你又不给我?”我问,想起第一次和他吃棉花糖的情形,突然觉得我好可悲。
“给。你不是说人是会变的吗?”杨天恩把粉红色的那朵给了我。
我笑了。
若素说要去做云霄飞车,杨天恩不行,若素说要去鬼屋看看,杨天恩也不让她进,若素说去做海盗船杨天恩又拉住她。最后他俩坐在当年被杨天恩称为“只有老奶奶爱坐的”旋转碰碰碗里。碰碰碗慢悠悠地转动,让我见识了杨天恩的慈祥。
我们走出游乐场的大门,居然碰到了与我们失散很久了的亦萱。我们激动地抱在了一起。亦萱带着安之和来之,还有一个荷兰老头。
亦萱说她那天想去自杀,结果被一个独居的老头发现了,他开导她,后来他们相爱来,现在他们接回了安之和来之,劫后余生幸福荡漾。
“若素都这么大了,你们不再生一个吗?”亦萱问我们。
“一个够啦!两个爱不过来!”杨天恩说。
亦萱朝我眨眨眼。“给三个可爱的天使拍张照吧。”亦萱的老公对我们说。
三个女生拍拍站好。
“来之站最左边。”亦萱叫。边上的两个男人并不明白她的用意:来之,安之,若素。
既来之则安之,安之若素。
这是我们在这个地方学会的幸福的公式。
丽嘉辗转去了香港,她参加了选美,并得了名次,现在在横店拍一部电视连续剧。
雪帆最终都没能得到阿德的原谅,最后她和荷兰前夫复婚了,现在的她也已经怀孕了,有时候退而求其次也能得到幸福。
而林通已经毕业回国,在一家贸易公司上班,闲暇之余他开始在某著名的小说论坛里搞创作,他被捧成了林版主,后来又出了一本书,名叫《爱若繁花流转》,他开始走红,饱受劫难的爱情却给予了他另一种闪耀。
他在书的开卷写道:幸福弥散于梦乡,飘落在彼岸,从触手可得的近,到遥不可及的远。
捧着他的书,我泪水盈眶。
我问他:“你还想她?”
他说:“我不再亡命地追逐那轻如泡沫的誓言了。”他沉迷在他书里的咏叹,那种种不能言说的伤,是伏栖在他心头那如猩红血丝般狰狞的往事。
他问我:“你幸福吗?”
我说:“幸福不幸福,只是演技的问题。”
我拖着杨天恩和若素的手到超市买菜,我们穿着杨天恩从大卖场里买的家庭亲子装,烁烁逼人,让幸福大张旗鼓而来。
幸福是琐碎的,我们一点点收拢在手心,却要握得很紧。
终于有一天杨天恩变成了我幸福的形式,而有一个人他却是我不幸福的本质,我对他的思念像场风湿,会因为阴天或冷风或烟雨,而生疼。
饭桌边,杨天恩问我:“为什么是一双筷子,不能是一双人?”
“你还是打电话给我妈李老师吧!”我说,若素把饭都舀到了桌上,我得先顾她。
晚饭后,杨天恩还在研究“双”和“对”的区别。
茶几上摆着一两个被他写得大大的“双”和“对。”
“你看,把“双”字对折,他们就合成一个“又”了,把“对”字对折却对不上!”杨天恩拿着纸对我说。
我接过纸,愣愣看着这一“双”一“对”。
也许真如他所说的很多恋人该是“一双”,因为将它折叠的时候,它们能重叠成一个“又”,一个流尽眼泪的“叉”,“叉”是错误。
而“对”,它们重叠的时候,还有很多无法合在一处的枝节。
而右边的“寸”,好像一个植入土壤并滴血的十字架,我知道很多爱情总须有一个人在用自己的幸福救赎另一个人。
这个世界那么多那么多的双双对对,总会有一双在流泪,总会有一对在滴血。
“你怎么了?”杨天恩抬头问我。
“哦。没什么。我在想你下次和我妈妈说,我们是一双夫妻,她会怎么教育你。”我说。
“我和她谈啊,‘双’比‘对’美多了。”杨天恩却坚持,然后起身去厕所了。
若素正蹲在地板上写写画画。
“有三个苹果耶?哪个给妈妈?”我凑过去看。
“这个!”若素指着最小的那个。
“那这个呢?给谁?”我指着最大的那个。
“给爸爸。”若素回答。
“为什么妈妈的那么小,爸爸的那么大?”我吃味地问。
“因为爸爸可以给我喝巧克力奶啊!”若素说,我捏捏她胖乎乎的脸蛋,杨天恩太宠她了,她都快要被巧克力喂成小胖妹了。
突然,我看到她手边有一个啤酒杯垫。
“若素,哪里拿的?”我拿起啤酒杯垫问她,声音颤抖。
“放衣服的地方。”她抬头说。
杯垫的后面写着四个字:爱过飘零,是康庄的字!
我飞奔上楼,一路跌跌撞撞,我进了睡房打开衣柜,我把每一件曾经存放在康庄家的衣服都抖了出来,撒于一地。
却再没有相似的杯垫。
我跌坐在地毯上,本以为已枯竭的暗伤和隐痛又连绵泛起,我捧着这“爱过飘零”,彼此爱过,各自飘零。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康庄送我们的红包。
爱过飘零,情深不寿。我把它们叠在一块,他们静默蜷缩,却似在背负罪名相依偎,像两扇破败的心门。
彼岸若还有你不寿的情,而我渡河已无船。爱情如书,我们痛在离别的那一页,可是,康庄,你的心会是我此生终老的地方。
早上若素鬼鬼祟祟地走进了我们的房间。
“爸爸,爸爸,我尿尿了。”若素轻轻地说,拉扯着杨天恩。
杨天恩一骨碌爬了起来:“嘘,别让你妈知道!”他用荷兰文轻轻地说。
两人鬼鬼祟祟地出了房间。
我起身走近若素的房间,听到杨天恩在说:“Candy,叫你不要睡觉前喝巧克力奶,你妈妈会骂我的!现在怎么办?”原来若素尿床了。
“你是爸爸啊,你看着办啊。”若素已经会顶嘴了。
我赶紧回房躺下。
杨天恩卷好床单鬼鬼祟祟地进了浴室,水哗啦哗啦的,估计他在洗被单。
随后我听到楼下锅子盘碗叮叮咚咚的声响,估计他在做早餐喂若素。
一声关门声,杨天恩要送若素去托儿所了。
我起身穿衣,走到窗前,朝楼下的父女俩挥挥手。
我转身,看到梳妆台上放着一个盒子,我将它打开,里面放着一只茶杯。茶杯上面有杨天恩和若素的涂鸦:一个短头发的男生,一个中长头发的女生,他们中间站着一个梳辫子的女娃娃。在上面还有一行小字:Happy Birthday to Dear Mama。这字显然是杨天恩代笔的。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装茶杯的盒子里还有一张卡片,上面有杨天恩歪扭的字迹:生日快乐!共度一生!
他没写错别字!
我拿起笔,在“度”字上加了三点,成“渡”。
共渡一生!我为他代笔。
退而守家,以身度爱,这是我离开康庄时许给自己的决心。
我放下笔,下意识地抚摸着颈上的项链扣,一个镂空的心形形状,这扣子是我用康庄给我买的那枚白金婚戒熔了再铸的,它将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我的生命里,隐讳的,贴身的。
也许每个女人的心里都有一盒胭脂扣。它是我们虔诚思念的信物,坐在淡薄的夕阳里,满满的斑驳往事涌上心头,细数往日那一个个华丽的承诺,闭上眼仿佛可以看见那未遂的幸福。
夜里,我醒了过来,枕边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可惜不是你,这念头顿时让我惊恐万分,我轻吻他,心里满溢着愧疚,我把悲伤拆开,拼成微笑,笑着对他说:“天恩,我爱你!”
他将我搂在怀中,我无知他脸上的哀喜,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念道:“康庄,康庄,我们已经对不起很多人了,也包括我们自己,所以一定要长成幸福的模样。”
而我很好!只是那和你离别挥手时扬起的袖底风,让我染上了一世的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