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要等你,像等死那样等你。”康庄转身看着我。
“告诉我,你会像抱我这样抱着他吗?”康庄转身,看着我的脸。
“抱着他的时候,我想的是你!”我说。
“你会给他擦背吗?”他继续问。
“帮他擦背的时候,我想的是你!”我说。
我第一次看见了挂他眼角的泪水,男性的眼泪,生意人的眼泪,我伸手想拂去那点点的晶莹,他却扭过了头,闭上了眼。
我在旧时光里借了太多的债,我还了杨天恩那一笔,却还欠康庄这一笔。欠着,牵着,想着,念着,那便是我对这个伤口不止的折磨,它会是我偿还的一种方式。
“你若不离,我便不弃!”康庄走到门边,转身对我说,然后开门出去了。这句我说过的未遂的誓言。
原来我是如此擅长抛弃男人,让自己说出的那些郑重的誓言统统都死于了非命。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件康庄的白色背心,放进了我的行李箱。
我拖着行李箱走向客厅。
“舅舅,周阿姨为什么要走?”贝贝的声音。
“因为她要去养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康庄说。
“猫怎么能比舅舅重要呢?”贝贝又问。
“因为舅舅可以照顾自己,那只猫却不可以。”
“那为什么周阿姨不把猫接过来养呢?”
“因为猫的爸爸把舅舅给咬了,舅舅讨厌猫!”康庄说。
“那为什么周阿姨还去照顾那只猫呢?”
“因为若素喜欢那只猫啊!”
“舅舅吃若素的醋吗?”
康庄突然没了声音。
“舅舅,周阿姨还回来吗?”贝贝继续追问。
“不,她不会再回来了。”康庄说。
我哽咽着躲进了浴室,总有青春是离伤。
一辈子,吃一种菜,看一书,爱一人。都是不切实际的。
可是我会有一种情结:有最爱的那道菜,有最爱的那本书,以及有最爱的那个人。
康庄拖着行李箱,牵着我的手出了小区。
“你们出去旅行啊?若素呢?”门口的大爷冲我们喊。
我点点头。朝他挥挥手。
康庄的左手,我的右手,十指紧扣,指关节突兀着,我们都很用力,我们手持各自的心事,握着这岌岌可危的爱情。
我们错过了一辆又一辆再一辆的出租车,伫立在路边,沉默着。
终于有辆出租车不知趣地停了下来:“你们打车吗?”
我点点头,康庄把我的行李放进车,我坐了进去。
终需一别,别时终须送。
车子已经发动了,我们还没有说再见,眼泪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总有一种错觉在脑里:康庄会跟上车子奔跑而来。
我回头,却看到康庄捧着头蹲在路边,像一个孱弱无助的弃婴。
越来越远了。
越来越模糊了。
终于看不见了。
失去是奢侈的,因为拥有过。拥有是奢侈的,因为会失去。
不再见了我的康庄,再见了别人的康庄。
我贴着车玻璃,奋力地想把这整座城市描入脑海。
因为失去一个人,而爱上一座城。
我和杨天恩在我方的亲友前举办了婚宴。
一个星期前我爸带着我妈来看我们,我妈差点儿没把我的手臂给掐瘀青,她怪我瞒天过海,她说我们必须补个婚礼好补救她的颜面。
因为康庄暗地的帮助,他们终于可以再回温州工作了,一切的福利包括房子都能再度拥有。
康庄为他们做了很多事,他给温州的一所中学捐了一大笔钱,而我的父母因为有过支援山区希望小学的优秀事迹,最后终于被聘用了。
这些他们都是不知道的。
我爸说知道越少的人越幸福,因为真相那东西都很难看。
我妈是最幸福的那个人!她不知道陈居庸的母亲和我爸爸有过何等的往事,她不晓得我和康庄一路的纠缠,她只知道她的丈夫很爱她,她女儿嫁给一个荷兰的华裔生了一个女儿,而这个华裔的国语很不济。
杨天恩的帅气模样和亲和讨了我妈的喜欢。
“南希,你还记我们的戒指上刻着什么吗?”婚宴当天杨天恩问我。
“TNNC”我说,TN是杨天恩的英文名,NC是Nancy的缩写,我记得那时候他说,TNNC等于This Nancy Not Cute(这个南希不可爱)。
“我告诉你,TNNC等于This Nancy Never Cry(这个南希永远不哭。)”他说。
“我也告诉你,TNNC等于天恩能吃!你是猪!”我指着他的头,他居然和我妈打商量要在婚宴上加一道鱼丸面。
我妈自然不好拒绝,但是觉得鱼丸面太过廉价,于是她叫厨房在面盘的周围摆了一圈鲍鱼,并对宾客说着是特别企划,这道菜叫:抱明珠。
有鲍鱼加持,鱼丸就成了明珠了,那白色明珠又被联想成了穿白色婚纱的我,我这颗小鱼丸因为被杨天恩这只鲍鱼抱住了,就成了明珠。
我妈冗长又有趣的解释让我和我爸同意加这道菜。
酒宴中,我的高中同学小梅纠结众同学要求我和杨天恩玩一个猪八戒背新娘的游戏。
杨天恩的头上被套上了一个从厨房拿来的锅子,锅子下面压着两条红色的餐巾,看着挺像猪八戒的两只耳朵。
他背着我在包厢里被宾客追赶,他跑不动了,背着我跑出了包厢避难。
我们迎面碰上了康庄。
康庄穿着黑色的外套,戴着同色的墨镜。
我的婚礼,他的葬礼。
“姐夫。”杨天恩放下我下地,“你来了?”杨天恩居然邀请了他。我以为此生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了。
“恭喜你们。”康庄递上一个红包。
“谢谢。”杨天恩接过红包。
“天恩,我能和,南希说几句话吗?”康庄艰难地说。
杨天恩点点头,把头上的锅子和餐巾拿了下来,握在手上,进了包厢。
走廊上就剩下康庄和我,偶尔有送菜的服务员经过我们身边。
“进,进去喝一杯吧。”我说。
康庄突然拉住我的手,拖着我朝门口奔去,高跟鞋让我承受不了那样的飞奔,我跟不上了。康庄一把抱起我。
我被康庄塞进了他的车子,车子就停在门口,连门都是没锁。
“你,你带我去你哪儿?”
“去死!你怕吗?”康庄说。
“康庄!”
“别这么叫我!别叫我!”康庄突然大叫。
我静静地看着他,不再说话了,直到他把车子停到了“花都别苑”。
他打开车门,伸手把我足上的高跟鞋解了下来,随手扔到了车里,然后抱起我,进了住宅区。门卫诧异地看着我,却没说什么。
他抱我进了11楼的一个门,门牌是1122。1122?莫不是我们当初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酒店房间的门牌号。
他把我放到了沙发上:“这房子是我新买的。为你买的。还没装修好,你就走了。”康庄浮上一个苦笑。
康庄转身倒水:“谢谢你,今天的光顾。”
“我想回去!”我说。
“不许说回去!“康庄突然大叫,手里的水都洒了出来。
“我……”我说不出话来。
康庄转过身子,沉默了一会儿:“你来!”他轻声地唤我。
我起身跟上他,他推开门,房间里摆着两部机器。
“这些是什么?”我问。
“这是炒栗子的,这是卷棉花糖的。”康庄指着那两部机器,“以后我可以天天给你做。你不是说你小时候的梦想是嫁给卖棉花糖和炒栗子的大叔吗?”
我冲出来房间。
康庄跟了出来,从背后拥住我:“南希,南希,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我会变成你喜欢的样子,真的。就算你让我天天穿女人的衣服给你看都可以,穿高跟鞋都可以的,南希。”
“康庄,你别这样!我不值得。”
“我已经我可以平静地让你走掉,让你见识我的风度,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坚持下去,我已经把你当最亲的人了,我不能让你说走就走。”
我已经泣不成声了,我奋力地挣脱开康庄的钳制,飞奔出门。我必须马上离开,再待一秒我怕我会沉沦。
背后响起康庄的厉声的叫喊:“周南希!他天真就可爱,我天真就可伤吗?”
他终于没再追出来。
我下了楼,夜风迎面而来,我穿着单薄的婚纱缓缓地走向车站,生命里吹起的任何凛冽的风,都已经不会让我觉得冷了。我光脚踩在沙沙的水泥路上。爱情这个劫匪已经斩断了我的知觉。
我打车回到酒店,看到我爸正等在门口,他帮我付了车钱。
他看我哭花的残妆就明白了一切,什么都没说,只是脱下他的西装,批在我的身上。
他拉我到楼上我们订的房间。
我坐在床上,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女儿,你听我说。康庄叫我们去希望小学教书,起先你妈不同意,可是他说我们败在名声上就要在名声上挽回。你知道他给我多大的震撼吗?他是一个有心计的好人,这样的男人是做大事的,而像你这样的小女子,挽着这样的铁臂,你的一生都会累的。小男人可以被你督促成大男人,而大男人只能偶尔为你扮一回小男人。”我爸说。
“你的偏见。他也可以按照我的模式过日子的。”我说,我相信他可以。
“你别激动,康庄是本历史书,虽然你能学会历史留给我们的教训,可是你会太累太沉重。而天恩是本小人书,虽然浅薄,可是能让你得到单纯的快乐!”
“爸,可是,我爱他!我爱他!”我流着眼泪,似哀求。
“傻孩子,爱不定要拥有,你还记得五马街橱窗里的那个八音盒吗?你小喜欢那叫一个喜欢啊,为什么我不给你买?”他说。
“你嫌贵!”我说,记得那时候我怎么求,他也不给买,可是每个月带我去隔着玻璃看一次。
“你想得像梦一样美好的东西,就是要保持做梦的姿态,实现了就是一种俗气不持久的拥有。”我爸说,“你不能再摇摆不定了!这样的话,你们三个人都活不了了。你要绝一点儿!”
“康庄父母都不在,姐姐也不在了,他比天恩还可怜,还可怜!不行,我要去找他!”我坐了起来,仓皇地下床。我顾不得楼下的亲朋,顾不得我妈的颜面了。
“你坐下!你去找他,继续和他过日子,然后见他夜夜喝醉回来,手机响个不停,你就特幸福吗?爱情是比谁更可怜吗?你替若素想过吗?”我爸拉住我,厉声地说。
我突然想起今天打扮得像小公主一样的若素,我平静了下来。
“再坚持一下,就都过去了。”我爸抱着我,理理我的乱发。
“爸爸!爸爸!爸爸!”
“你怎么了?”
“没怎么了,就想这么叫你。爸爸,爸爸,爸爸。”我说,我要相信所有的过往,包括刚才,都只是幻觉。
我睡着了。留下杨天恩一个人苦撑婚礼。
待我睁开眼时,看到杨天恩坐在我面前,他把一个红包递给我。
红包里只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情深不寿”。是康庄的笔迹。
它像是一封战书,像是一种哀悼,也可以像是一种祝福,我不想去明辨,让它永远是云烟吧。
再坚持一下,就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