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的身子虽然给他狠狠地糟蹋了一把,不过年纪尚轻,底子又好,等恢复以后,跑起来自然轻松,从大雄宝殿旁跑出寺,再绕着院墙跑到后面的罗汉殿进来,当把寺院绕半圈,也才七里路。
其他从来没这么跑过的人可吃够了苦头,尤其崇圣寺坐落山上,平路没多少,大半是阶梯,往下跑容易,跑上来就不好受了。
兰若终于体会到优人一等是什么感觉了。
难怪伽蓝那么得意。
因为这一改变,早课时候不穿平日的黄色僧衣了,改穿灰蓝色的劳作僧衣,衣服只长到膝,扎腰带、绑腿,跑起来方便很多,没有劳作僧衣的住持、班首、执事自然而然不用参与,不知道是不是变相地利用权利偷懒?
只有念光,找了套不合身份的劳作衣服,每天也和他们一起跑。
上了年纪的大和尚们不敢违背念空,也跟着颠巴,散步居多,中午斋饭时候才走回来,倒是沾了兰若的光,日子好不轻松。
苍山是什么风景?崇圣寺坐落的应乐峰又是什么风景?不好能选在这里吗?每天在山路上溜达,眺望着大理的繁华街市,洱海的万顷碧波,日子能不好过吗?
糖果每天都等在大雄宝殿的偏门外,等到兰若和他一起跑,绕小路,拐岔道,总要一起说说话才回寺里,然后两个小老鼠一样躲房里吃了饭,她才回大理。
兰若一点也寂寞不起来,她走了,寺院里还有一堆八卦小和尚拉着他。一起八卦。
虽然没有了伽蓝,可日子过得安逸宁静,寺院和书院对他来说,似乎没有多少区别,那时候的他从来没想过糖果每天来去,可曾辛苦,只因为每次见到她,她都笑得那么明丽开朗,仿佛她天经地义就该在那里一样。
到四月,为迎接佛诞节,南诏和吐蕃都息兵罢战,南诏王也回来了。
都是佛国,不必担心对方会乘这时候偷袭。
不过吐蕃要惨一点,大唐可不会因为佛诞节而放弃攻打时机。
因为这一年对南诏很重要,所以提前七天,南诏举国上下就奉王命开始斋戒,四月初七,王室就和朝中大臣进入崇圣寺朝拜,当夜宿在寺内,直到欢喜日过去才离开。
客舍被好好整理出来,寻常只开了部分,现在三进的客舍院子,总共一百多间房屋都住满了,寺里主道全铺上了红毯,雕栏上也结彩,山门至大雄宝殿的一路上还竖起了南诏的王旗,迎着四月骤起的风猎猎飞舞。
糖果跟着郑老大人也住了进来,却不敢像平时那样找兰若。
兰若正要去做晚课,念空叫人带他去了客舍。
满天晚霞里,糖果在楼上见他穿过中庭,悄悄地对他招了招手,被她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郑老大人看得清清楚楚,兰若无奈,只好对着那方向行了一礼。
郑老大人对他微笑点头,糖果没看见身后的干爹,一下子纳闷。兰若干嘛对自己作揖?
兰若忍住窃笑,进了更里边。
念空不在,只有南诏王和王储在厅里等他。
兰若进去也不跪,只合十已经足够。
僧俗不同家,又是在寺院里,他是不用对王行跪礼的。
南诏王人过中年,不过精神矍铄,丰神俊朗,丝毫不输给小辈,这是有来由的。
南诏还在六诏之时,就因蒙氏的美貌而在六诏中传为美谈,后来统一六诏,虽混入汉、白家的血,那一脉相承的彝家神俊不见稍减,倒更出色了,兰若、伽蓝兄弟就是明证。
此时南诏王上上下下把兰若看了几遍,才微微点了头,可脸上殊无笑意。
“叫你来,是问问你的功课做得如何,可有懈怠?”
兰若恭敬回答。“每日除早课、晚课,下午都在藏经阁内看经文,晚课前师父要问。”
又点了点头,念空的严格也是放心送来的原因。
“师父问才要用心吗?参禅悟道是你自己的事情,就是师父不问,也要刻苦下功夫,不得荒废一日。”
“是!”
问了两句,父子间竟然没有话可以说下去。
南诏王无奈,不易察觉地皱了眉就要让兰若退下,看也看到了,让他走吧!
阁劝看了父王神色,明明舍不得的……
南诏王手才抬起,还没说出让兰若走的话,阁劝就插话道。“唐使上次没进得崇圣寺,心里怕是有点怨愤的,这次虽然跟随进来,或许还有不平,不如让他亲手把礼物给兰若,他上次见了兰若就很喜欢,这样说不定能去掉芥蒂。”
南诏王想了想,点头准了,阁劝便派了人去请念空大师和唐使崔佐时崔大人。
吩咐完折回头来,阁劝看父王目不转睛盯着兰若,兰若局促不安立在原地,轻轻叹一声。
“兰若,把沙弥十戒背来听听,当是大哥考你。”
“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邪,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华服好香涂身,七戒歌舞娼妓……九戒非时而食……”
青涩稚气的声音细细数着戒律,怕目光相触弄得不自在,兰若略垂着头,看也不敢看,哪知道父兄眼里那浓得好像要溢出来的疼爱。
世事纷繁,天天劳碌其中早就疲惫不堪,眼前这般的不染尘埃,珍贵得就算捧在手心,也要害怕污了他,此时看着,心里就疼得受不了,再听着干净的声音缓缓诉说十戒,便从头到脚都被洗了一遍一样。
阁劝看了父王神情,哪有不明白的,等兰若背完十戒,又说。“忏悔文。”
兰若偷偷抬眼看了一下,正撞上父王目光,吓得立即又低下头。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身,一切我今昔忏悔。”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越问越多了!兰若不知道大哥想干什么,以为真是要考他,越发紧张起来,还好功课没有荒废,暂时还能应付,再问下去可怎么办?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三个月前负气而走的崔大人正在此时走进来,兰若背对厅门,没发觉他进来,他的父兄沉浸在他清淡恬静的嗓音里,竟也没有做声。
崔大人从跨过门槛的时候就放轻了脚步,进来也不打扰兰若,站在厅门里边,和他父兄一般,静静地听着。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名义,亦无无名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已,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平日诵经念佛,念得快了也要被师父严罚,所以心里再紧张,嘴里吐出来仍是缓缓如流,虽然没有高僧大德那般给人开示之感,因为身世年纪的原因,倒像是观世音菩萨净瓶内的水一般,洁净透彻,把聆听的人心灵也给净了一净。
待念完,兰若朝大哥望过去,这一回又要问什么?
阁劝对他一笑,这才说。“崔大人来了。”
南诏王一怔,好似被惊醒过来。
崔大人走进来对他行了礼,又与阁劝互相问候完,便满眼欣喜地看着兰若。
看他的样子,信使来回数趟,满朝官员都没能打动得了,这会,居然就给兰若“收服”了。
阁劝向父王意味不明地笑笑,南诏王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开口道。“贵方所赠法器一概未动,只因****不符,如今崔巡官又至,不若亲自交予兰若,伽蓝暂时不在,他的便算了,不过兰若还在,只算他的就好,崔巡官觉得如何?”
这样问询的口气,其实也只是礼节而已。
“那自然!这是下官荣幸。”崔大人躬身答应,再叫人去取法器等等东西。
态度居然和白天的倨傲天差地别!
兰若小心地看了看他们,奇怪父王和大哥为什么暗含笑意地交换眼神,崔大人老往他身上看,他也不敢再琢磨了,只管低着头看脚尖。
过了一会,东西取来,念空大师也到了。
兰若是他的弟子,他不到,这些可都不算数。
郑老大人也被请了来,一切按礼来做,大唐赠送物件共六百件,其中写本佛经,经卷占了大半,还有金银铜或玉佛像数尊,宝鼎、铜镜、香炉、千佛灯若干,此外还有朱砂、沉砂、檀香、鹿茸、珊瑚、云母等等药材,琳琅满目放了一厅。
这些说是送给孪生王子的,其实是送给崇圣寺,送给南诏的。只有其中四件,才是送给兰若和伽蓝的。
两件紫色饰南海珍珠的袈裟,和两把锡杖。
锡杖兰若还远远不够资格拿,但那个袈裟真让大家为难。南诏的寺院里没有用紫色的,红色是王室亲赐住持才有,黑色是寺院中最德高望重的四大班首才有,这件紫色的要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