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啼还未响起的时辰,崇圣寺的一方角门悄悄开启,一个和尚领着两个穿着彝家少年服饰的孩子匆匆出了角门,沿着大理城的清水渠,消失在模糊的晨光里,寺院角门里站着一位身披赤红袈裟的和尚,本应无波的眼瞳蓄满了担忧,他将手里佛珠转了几转,而后才轻轻把门关上。
这一行三人也不进城,挨着北城墙走,一路上碰到的都城卫队都对和尚合十行礼,可是他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停步还礼,带着两个孩子行色匆匆,一直走到洱海边才择小路向北而去。
若是细看,那两个彝家孩子虽然黑色的头巾,脚下穿的却是灰色僧鞋。
他们走了约两个时辰,一路不停,天已明,而前方的喜洲也遥遥在望了,雾气正向苍山退去,小路上还没有人,路边的林子阴冷冷地吓人。
见着喜洲连绵层叠的墨瓦屋顶,前面的和尚稍觉放心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匆匆转过一片树林,三个人都吓得停住脚,几步外的石板小路上直挺挺地放着一具尸体,看出那不是活人的原因是。横挺在路中间的瘦小身体,那脖子上有一条吓人的口子,正汩汩地冒出血来,那些血已经浸透了一大块地。
惊叫声刚刚出口,林子里扑出一个黑衣人,手里亮晃晃的刀就向和尚砍过来。
在南诏,僧人的地位是无上崇高的,即使王室贵戚或朝中重臣,见到普通僧众也要合十问候,崇佛之风几乎盖过起源的天竺!南诏的僧人连不敬的眼神也难得见到,又哪想得到会有人胆大包天地埋这里劫杀?
一惊之下,和尚没全躲开,肩上立即被砍了条大口子,喷溅出鲜血,可他却在回神后拼命抓住了对方的刀。
“兰若、伽蓝快跑!”
和尚喊叫着,可那两个孩子好像被吓呆了,互相拉着手发抖,急得和尚不顾性命地照着黑衣人的刀口扑上去,只希望给他们找到一点逃生的机会。
那黑衣人大怒,抬起脚把和尚踢倒在路边,手里的刀高高地扬起,眼看就要劈落到两个孩子头顶。
“啪嗒!”一声轻响。
好像水滴的声音,还高举着刀的黑衣人僵硬地低下头,顺着他的视线,和尚和两个小小少年看到拉住他脚踝的一只小手。
惨白的,沾着鲜艳的血迹,紧紧地抓在黑衣人脚上。
于是一齐停止了呼吸,顺着那只死白的手看到从血泊里仰起头的女孩,她脖子上深深的刀口仍旧触目惊心地横着,纠结的发丝上有血滴落,溅出轻响……
天都像陡然凉了一截!
毕竟是出家人,虽然吓得不轻,不过重任在身,和尚忍着伤痛爬起来诵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那个黑衣人用极为缓慢的动作扭头看着他,破除了雾气的晨光照耀在和尚脸上,竟似佛光万丈的菩萨一般,“当啷”一声,刀掉在石板上,地上的女孩还在挣扎动弹,血滴的声音在寂静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在她成功坐起来之前,黑衣人终于发出一声崩溃的惨叫,逃走了。
在佛国的净土上冒犯和尚都是不可饶恕的罪孽,更别说杀?
等黑衣人去得没影了,和尚和两个小小少年才注目回“神迹”。那个本该死去了的女孩。
她勉强对他们笑了一下,就倒回原来的血印子里,再也不动了,好像重新变成了一具尸体。
和尚捂了她伤口,想把她抱起来,可是稍微动一动肩上的伤都扯得他冒冷汗……
“伽蓝,帮我一下。”小小少年中的一个走了过去,吃力地拉起女孩,示意另一个帮助他,把女孩放到他背上去。
那一个还有点怕,望着那一地一身的血不敢动。“她死了,哥哥!”
“没有!”瞪了弟弟一眼,他在和尚费力地帮助下把女孩背了起来,于是三个人仓惶地向前。
大约听到了惨叫,喜洲镇子里有人往这边来,不多时便迎上他们,接过了兰若背上的女孩,和他们一起进了镇子里。
除了路上留下的那一大滩血迹外,没有什么能证明这个早晨与平时不同。
平静也只是喜洲而已,南诏都城大理的街道上跪满了哭号着送别亲人的人,吐蕃的士兵押解囚犯似的将南诏的很多王室、大臣子弟押送往北方,去吐蕃做人质。
从几代之前,南诏就和吐蕃结成了盟国,起初只是因为互相扶持,可是吐蕃慢慢显露出野心来,几次三番和大唐为敌,迫使南诏也不得不一起发兵征战。
等到这一代南诏王,向南诏征税、要兵并且在南诏国土上设立要塞堡垒的吐蕃,其实已经把南诏当成了其属国。
南诏富饶,却没有吐蕃的强势兵力,在南诏尝试了几次和大唐来往后,吐蕃担心南诏叛离,居然向南诏索要人质!面对如此虎狼“盟国”,如今的南诏唯有洒泪嗟叹而已。
这天很晴,无阻的风肆虐在洱海边秀丽的土地上,刮得人生疼。南诏王站在北门的城头上目送队伍远去,心知这些人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站了良久,才在身边大臣的劝说下回身……
但愿,那两个孩子平安。
他忍不住回头向喜洲的方向看了看,苍山茫茫、洱海渺渺,又哪里能看到喜洲呢?
要是连他们也被发现带走,南诏就真的没有希望了,他们是他向佛许下的愿啊!
兰若,意为大寺八百;伽蓝,意为小寺三千。
这对孪生子出生不久,就碰上南诏随同吐蕃侵唐的大败,南诏损兵折将劳民伤财、不堪其苦,于是南诏王把“兰若”、“伽蓝”当作儿子的名字,将他们送入佛门为僧。三千八百寺院,兴建这样庞大数量的寺院就是南诏王在佛前许下的宏愿,用南诏的兴衰存亡和他的孪生儿子祈求佛陀的庇佑。
南诏若有兴盛太平的时候,必将广修寺院供奉佛陀!
从兰若、伽蓝进入崇圣寺后,他们就不止是王一个人的希望了,还成了所有南诏百姓衷心无怨相信并支持着王的缘由。
佛前的愿,或许大唐的汉人可以随意而发,但在南诏这片土地上,发下的愿,就是竭尽生命,也必定要做到!
王发的这个愿,只有南诏真的太平了,才能实现啊!
用亲生骨肉来发愿,谁还能怀疑这样的一位君王?
因此新君即位,非但没有遭到众臣百姓的质疑,还得到了南诏举国上下的拥戴。
喜洲,大慈寺的晨钟早已响过,与寺院一街之隔的苍蓝书院里边闹哄哄的。
学生们都在前头念书,夫子却在后面他自己家里,王上最疼爱的两位孪生王子刚刚突然被悄悄送到他家里,这就够奇怪的了,而据两位小王子和护送他们前来的那位念光僧人所说,他家里的那个傻丫鬟“小荷”居然救了他们!
蔡夫子,清平官郑回郑大人的远亲,挨着郑大人的光在喜洲开了个书院,本本分分地当书院夫子,质疑和尚的话这种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谁都可以说谎,出家人不会,而对他说这件事的,严格来说,是三位和尚!所以他不敢多想,急急忙忙派人找大夫,那一大一小两个带伤的,看着都不轻!
兰若和伽蓝不知出于好奇还是什么原因,守在小荷丫头的床边,即使是蔡夫子也不敢硬拉他们,这两位王子的身份虽然不及储君,但也足够特殊了。
等到大夫发话,所有人松了口气时,蔡夫子才有时间拆开念光和尚带来的信,那是郑回郑大人手书的。
为了表示南诏诚心向佛的决心,必须保证兰若和伽蓝的安全,局势不明之下,他们将蓄发扮做苍蓝书院的学生,留住在蔡夫子家里。
蔡夫子看了信,嘴里叫着“惶恐”,实际上看别人的目光都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了。
那个傻子小荷一直睡着,伽蓝似乎对她诈尸的事情很后怕,陪着兰若守了一天就死也不进她房间了。
小荷原本和蔡夫子家的下人茶婶住在一起,这一次居然救了兰若和伽蓝,身份自然也不同了,搬到了蔡夫子为自己女儿准备的厢房里,蔡夫子给女儿儿子准备了很多房间,可惜他老婆小妾一堆,就是没生出一个来,此时倒方便了小荷和兰若伽蓝兄弟俩,直接住了现成的。
所以小荷睡在细棉布带绣花的被子下面,脖子被狠狠地包了个结实,看着也不像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