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航被两个士兵剥去外衣,按在长条木凳上,另有两个行刑手各持马鞭,极有节奏地抽打着。皮鞭撕开了高志航的内衣,渐渐有血迹从里边渗出来,滴在雪地上。
西客厅里,张学良和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正在谈话。门是敞开的,可以听见院内的鞭笞声,间或传来高志航的惨叫。林久治郎眼睛望着门外说:“汉卿,我想特别提醒一句,这个善次郎不是一般的日本侨民,他家和关东军的本庄繁将军有世交。”张学良走到一边,给笼子的鸟喂水喂食,听林久治郎如此说,淡淡地嗯了一声。
“还是在幕府时代,善次郎的家人就在将军府上做武士了。”林久治郎接着说。
“你在编故事吓唬我?”
“你日本的朋友很多,可以让他们调查。”
“那我就太把这个善次郎当回事了。”
“可本庄繁将军是当回事的,否则我不会专程来府上。”
“这个人现在在哪儿?”张学良面色稍显沉重地问。
“在医院,肋骨被打断了三根。”林久治郎加重了语气。
“请你回告本庄繁将军,这个善次郎目无法纪,寻衅滋事,强暴妇女,警察局已有多次劣行记录。本司令的职守是护境安民,现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体恤贵国侨民了。”
“光天化日,敢公开殴打我日本侨民,这是对天皇的挑衅。”
“挑衅的是这个善次郎。高志航结婚的日子,他敢追上门去打,也太放肆了吧?这可是东北军的地盘。我已按军规惩戒了部下,还想让我怎么样?你们别逼我,逼急了,我说不定把这个善次郎逮捕法办。”
“您别误解,我本意是想息事宁人的。”林久治郎马上改换语气。
这时副官跑进来,“报告长官,宪兵队执法已毕,鞭笞六十,高志航已经人事不省。”张学良轻轻摆手,副官退了出去。林久治郎听到外边已经没有了声息,对张学良说:“光是鞭笞六十,我很难向本庄繁将军交代的。”
“我怎么做你才能交代?非要一枪崩了他吗?”
“我说了,逮捕法办。然后由贵总司令出面,在报纸上发表道歉声明。”
“道歉?我先父被人炸死,有谁向我道过歉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令尊大人之不幸,纯属你们国人所为,和日本毫无干系。”
“在没有拿到证据之前,我只能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我拿到证据后……”张学良说着,脸上呈现出腾腾的杀气来。吓得林久治郎神情窘迫,他赶紧说:“还是回到我们原来的话题吧。”
“我烦了,不想谈了。随你的便!你回告本庄繁将军,我已经给足了面子。”林久治郎张几下嘴,想再说点什么,又怕惹这个年轻气盛的少帅发脾气,便起身告辞,张学良只冷冷地叫副官送客。
在副官陪同下,林久治郎出了客厅。经过行刑的长椅时,他特意扭头看了一眼长椅上的高志航,见他一动不动,头耷拉着,几乎等同尸首。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张学良待林久治郎出院,起身看望长椅上的高志航,见长椅下面的雪窝里满是鲜血。他扒拉一下高志航的脑袋,高志航跟死人一般。张学良扑哧一笑,照高志航的屁股狠踢了一脚说:“皮肉之伤,起来吧,装什么装?当我不知道呢,地上都是鸡血!”高志航大笑一声,爬下长椅,敬了个军礼说:“谢长官关照!”
“你下手也是狠了一点,那个善次郎肋骨断了三根,至少三个月不能下床。”
“报告长官,我是奉您的指令。”
“什么?我什么时候指令你了。”
“不管谁谁谁,只要事关东北军的声誉,就绝不手软。这是长官一年前在航校大会上的训示。”高志航朗声回答。
张学良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一样拍马屁,你的话我爱听。不过,以后不可造次,事关国与国之间的关系,真捅出大娄子,我都收不了场。”高志航又敬了个礼,在临离开时,他问少帅:“长官,都知道我被押到大帅府来了,我回去怎么跟飞鹰队交代?”
“不用交代。我让副官跟你们航务处打过电话了,犒赏你三天假。”张学良微笑着说道。
离开大帅府后,副官亲自把高志航送回家里。车到门前,趴在窗台上的葛莉儿一眼就看到了,她像风一样刮出来。见到高志航浑身上下全是血,她扑上去,哇的一声哭起来,像孩子一样。副官在一边呵呵地笑着说:“嫂夫人先别忙着哭,进屋后你把他衣服扒了就知道了。”说完,兀自开车离开了。回到屋里,葛莉儿立即开始扒高志航的衣服,当她看到身上只有一条条鞭痕而没有出血的地方时,这才停止了哭声。
高志航裸着上身趴在床上,哎呀呀地叫着,任由葛莉儿在后背上抹药水。葛莉儿埋怨道:“你的上司真是浑蛋,他不该这样对你。”
“不怨少帅,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他们打我是想给日本人解解气,这样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你们中国人真窝囊。在自己的国土上,还要看日本人的脸色。”
“何止是日本人,从此后,我还得看俄国人的脸色了。”高志航嬉笑着说。
葛莉儿突然激动起来,她用法语大声地说:“高志航,从你进家来,我一直精心地照料你。可你呢,甚至没有吻我一下,还说什么看俄国人的脸色,你知道昨天晚上我是怎么过来的吗?”高志航赶紧把葛莉儿揽入怀中,他真诚地说:“亲爱的,让你受委屈了。”
“着急上火就不说了,我不会生火,不会烧饭,今天早上是那个大老刘给我送来的饭。”
高志航拍着葛莉儿的后背说:“我忘了问,你在瑷珲是怎么解决吃饭的?”
“在瑷珲我有梅子,她是我的朋友兼佣人。”
“我的上帝,你不会把我当成你的丈夫兼佣人吧?”
“当然不会,可这需要时间。从贵族到平民,这是个蜕变,这个蜕变比平民到贵族要难得多,你给我一个过程好吗?比如现在,我意识到做军人的妻子,还要懂一点护理知识。”
“不过在爱的表达上,贵族和平民似乎通行一个动作。”高志航把葛莉儿放倒在床上。
两人进入热吻,从床上滚落到地板上。高志航因为背上的伤口痛,嗷地叫了一声。葛莉儿赶忙停下来,高志航做了个鬼脸后,便一跃而起,赤脚来到窗台前,将窗帘哗地拉上。在返回到床前时,他大声地喊叫着:“大老刘,我要让你知道,我的马术很厉害!”
一场暴风骤雨过后,床上的高志航和葛莉儿沉浸在情爱的余温中。葛莉儿搂着高志航的脖子,柔情地说:“亲爱的,说说你的家吧,我想知道。”高志航仰靠在床上,眼睛半闭,他说:“没什么可说的,在通化乡下,一个叫三棵榆树的小村子。”
“就三棵树吗?”
“不止三棵,就那么叫。村里不到一百户人家。后面有山,前面是河。夏天,这个时候,你会看到炊烟,会听到狗叫,蛐蛐叫……有一种鸟儿叫老刮,叫起来是咕——嘎,咕——嘎,听起来像回——家,回——家。”
葛莉儿听得很投入,也很认真,她情不自禁地叫道“真好”,并模仿鸟儿叫着:“回——家,回——家。”
“是啊,该回家看看了,我从法国回来,已经两年了,还没回家呢。”
“可我呢,我无家可归了,只能在梦里回到彼得堡了。”葛莉儿显得有些忧伤。
高志航替她纠正着,“以后不要这么说,按着中国人的习惯,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彼得堡只是你的娘家。娘家,你懂吗?就是你母亲的家。”
葛莉儿跳下床,从抽屉里翻出高志航的军用地图,摊在床上。
“那是东北的军用地图,你找不到彼得堡的。”
“不,我找三棵榆树。”
“那地方太小,在地图上也找不到。来,我指给你看,这是浑江,浑江下游拐弯的地方,就是这儿。我爹我妈都是很普通的中国农民,家里有十几亩地,四间房子,还有三间下屋,中间是碾房,两头是仓库、马棚。我爹是山东人,很犟,用我妈的话说,犟得像家里那头驴。”
“我更关心我的婆婆,她像什么?”葛莉儿笑着问。
高志航耷拉下眼皮,一副要睡着的样子。葛莉儿用手指把他的眼皮撑开。高志航喃喃地说:“关于咱妈,我不知该怎么说……我那么想她爱她,可她从来没当面说过我一句好话,从小学念书到现在,她总是挑我的不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动不动就骂我是鳖犊子,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夸我一句……”葛莉儿还想说什么,高志航已经打起了鼾音。
到了中午,大老刘在一家小馆外面驻足,把脑袋伸进外卖窗口,递上饭盒,要一碗豆腐脑、两个烤地瓜和一个酱肘子。店主人问他买给谁,大老刘说:“给我的一个哥们。”店主人不屑地说:“也是掌破鞋的呗?”大老刘把头缩回去,直起腰骂道:“你也是狗眼看人低。跟你说啊,我哥们是军头,骑洋马,挎洋刀的,最近娶了个俄国娘们呢。”店主人斜了他一眼,“你拉倒吧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大老刘也不再去理会了,他用棉袄裹着饭盒,一路顶着寒风,颠颠地跑去高志航家。
听到门铃响,葛莉儿给高志航盖了盖被子,自己赶紧起床。打开门。
大老刘从半启的门缝里递进豆腐脑和烤地瓜说:“天太冷,都凉了,热热再吃吧。”葛莉儿非常感动,她说:“大哥,不用送了,那小子回来了。”大老刘兴奋异常,说:“没事吧?”葛莉儿悄悄告诉他:“没大事,就是挨了几鞭子。”大老刘不放心,要进屋看看高志航,葛莉儿红着脸说,他还没起床呢。她让大老刘稍等一会儿,她去叫。大老刘把刚迈进的一只脚又缩回去,说:“那就算了,我改天再来看他吧。”葛莉儿出门送大老刘,热情地朝他招手。大老刘不知怎么回应她,逃跑一样飞下台阶。葛莉儿似乎想起什么,叫住大老刘,她说:“我差点忘了,高志航让我告诉你,他的马术很厉害。”大老刘愣住了,过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蹲在地上笑岔了气。葛莉儿以为是在笑她,便问道:“我有那么可笑吗?”大老刘忍住笑说:“没你事、没你事。”说完又笑着一溜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