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川沉默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回了房。
四阿哥从梦仙居中出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梦仙居的牌匾,他刚才明明看到了那车中的人是晴川,为何进了屋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是他真的看错了,还是晴川不愿见他,故意躲避?如果是她不愿见他,那又是因为什么?她又怎么会藏身在青楼之中?
四阿哥一时只觉得心中乱如杂草,回到府中便直接去了书房,可捧着书看了半晌却仍是定不下心来,索性就放下了书卷,带了坛酒,提着把宝剑去了后花园。
夜色已深,园子里静悄悄的,他边舞剑边喝酒,直喝到那一坛酒都见了底,这才觉得心中憋闷之感淡了些,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他是个什么身份,现在又是个什么境况,怎地也会为个女子乱了心神!他暗自警醒了自己一番,提了宝剑复又往书房走去,待路过一处假山时,却见得山后冒出星星点点的火光来。
四阿哥一时瞧得诧异,便轻步绕了过去,就见金枝的贴身嬷嬷刘妈蹲在那里,一边往铜盆里烧着纸钱,一边低声念叨道:“晴川姑娘,我不是故意杀你的,我只是个奴才,福晋有命不敢不从,你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
四阿哥听得一愣,抬手就把剑伸到了刘妈脖子下。
刘妈本就是因害死了晴川而心存愧疚,这才偷偷在这里烧些纸钱给她,不曾想身后突然有了声响,她只当是晴川的鬼魂前来包袱,当下便吓得尖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四阿哥厌恶地看着她,剑尖不离她颈下,只寒声问道:“你把晴川怎么了?”
刘妈这才发现来得不是晴川的鬼魂,而是四阿哥,心中却是更是惊恐,忙跪在了四阿哥的脚下,连连磕头道:“四阿哥,我不是故意的,是福晋……是福晋叫我把她扔下河的。”
四阿哥只觉心中一窒,身体从内到外顿时一片冰凉。他闭目片刻,试图压住心中翻腾的怒火,可再睁眼时,眼中怒火燃得却是更旺。
“来人!”四阿哥高声叫道。
一直守在不远处的亲随忙应声过来,问道:“主子有什么吩咐?”
四阿哥冷声说道:“请福晋一个人到这来见我!”
亲随领命而去,片刻之后,金枝便独自打着灯笼从前面走了过来,远远地见四阿哥站在假山石之旁,不由笑着问道:“大晚上的,有事不回房说,叫我来这里做什么?”
四阿哥趁着酒意,手臂一抬,手中长剑直指向了金枝身前。金枝被吓了一跳,手中灯笼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就听得四阿哥冷声问道:“这个老奴婢说你叫她把晴川扔下了河,是吗?”
金枝这才看到跪在一旁的刘妈,心中已是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得冷笑一声,看着四阿哥问道:“没错,你想杀了我为她报仇吗?”
听她这样爽快地承认了,四阿哥只觉得心头一寒,涩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金枝一把将他的剑甩开,走到他面前,定定地盯着他道:“为什么?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呢?四阿哥,四爷,你不喜欢我就别来招惹我,为什么娶了我之后又跟别人勾勾搭搭、不三不四?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轻贱?这么不值钱吗?”
四阿哥顿了顿,答道:“我和她没什么。”
金枝冷笑,“没什么你拿剑来指着我,你当我是瞎子,聋子吗?”见四阿哥哑声无言,她脸上露出一丝凄苦,说道:“我小时候看着我娘等了我阿玛一辈子,心里很窝火。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找一个愿意一辈子呵护我的男人共度一生,没想到我找的男人连我阿玛都比不上。我阿玛至少曾是真心爱过我娘的,可是你……连爱都没有,没有……”
金枝已是泪眼模糊,拿起四阿哥握剑的手抵住自己的脖子,哭着说道:“有时候我想骗骗自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有女人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是这个女人在勾引你。可是到了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瞎了眼,错把鱼目当珍珠,你要杀就杀吧,来世我会把眼睛睁得大一点。”
这样一番话,由她哭着说出来,几乎字字都沾了血泪。四阿哥听得愣怔,原本心头的怒火也都化作了一片惘然。不论她再如何狠毒,如何善妒,如何不顾大局,这不都是他自己苦心求来的么?当时不就是为了贪图隆科多的权势么?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又能怨得了谁?
四阿哥愣愣地站了片刻,忽地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人人都说他善于谋算,算计人,算计事,又有谁知道他早已是把自己都算计了进去?这样想着,他便不由得低低地笑出声来,金枝那里回过神来,看得傻了,有些害怕地问道:“四爷?你怎么了?”
四阿哥却是未答,只扔了手中的长剑,转身向外走去。
夜已深沉,街上十分静寂,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怎地,竟然又转到了梦仙居的门前。他抬头望了望那匾额,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在大厅中角落的一张空桌旁坐下了,要了酒菜自斟自饮起来。也不知喝了多久,便感到有人推他的肩膀,问道:“客官,天快亮了,你是留宿呢还是回去呢?”
他已是喝得昏沉,口齿含混地答道:“我要……我要喝酒……”
九姨娘叹了口气,说道:“你都喝了好几瓶了,再喝下去你就回不了家了。我收留你倒是没问题,只是你身上有没有钱呢?”
四阿哥笑了笑,伸手从身上掏了一锭银子出来,“啪”地一声拍到了桌子上,问道:“这些够不够?”
九姨娘向来就是只认银子不认人的,见他还能掏出银子来,忙笑了笑,说道:“够够够,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爱留多久就留多久。”
说着就往里面走去,晴川守在过道上的屏风后,小心地看了看厅内的四阿哥,将九姨娘拉到了屏风之后,低声问道:“他还不肯走么?”
九姨娘不在意地说道:“只要有银子给,我管他走不走呢?哎,晴川,这人好像挺有钱的,他又那么喜欢你,你干嘛不跟他啊?”
晴川一默,顿了顿,轻声说道:“他有老婆的。”
九姨娘听了却是不解,问道:“这叫什么理由?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
这样的话题,和九姨娘这样一个三百年前的女人如何讲得清楚,晴川也不打算和她解释,只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你看你,黑眼圈那么大,赶紧去睡吧,这里我来招呼。”
九姨娘最最在意自己的容貌,闻言忙摁了摁眼角,低声惊叫道:“糟糕,我差点忘了我不能熬夜的,这里交给你了。”说着就急忙回房去了。
四阿哥已是喝得酩酊大醉,举了酒杯高声笑道:“一醉解千愁,喝……”
晴川站在屏风之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劝他道:“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公子还是别喝了。”
四阿哥醉眼惺忪地斜睨过来,却只能看到屏风之后一个模糊的身影,不由冷声问道:“你是谁?”
晴川淡淡答道:“我是梦仙居的人。”
四阿哥却是嗤笑一声,问道:“梦仙居的人不发愁吗?”
“也愁!”晴川轻声答道。
四阿哥又问道:“愁了怎么办?”
晴川想了一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把一切当成垃圾一样的倒掉。”
四阿哥听了却是低低地笑了,“倾诉?不不不,不能倾诉。要是把心里的话全都讲出来,什么时候被人逮到把柄,死都死不踏实。”
晴川闻言心中不觉有些恻然,忍不住低声问道:“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吗?”
四阿哥的表情有些愣怔,沉默了片刻,却是摇了摇头,“没有。”
晴川头脑一热,当下便说道:“那你可以相信我。”
四阿哥却是挑眉向着晴川那里看了过去,问道:“为什么?”屏风那侧沉默了片刻,就听得那人轻声说道:“因为我们是陌生人。今夜我们有缘在此一聚,过了今夜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四阿哥闻言怔了片刻,默默地看想那纤细的身影片刻,明明是陌生人,却觉得自己早已与她熟识一般,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她吐露心声,展露他的灵魂,不管那心思曾是多么的晦暗,那灵魂是如何的不堪。
这种感觉蛊惑着他,叫他不自觉地就说出了深埋在心底的话,“好,我就说给你听。我生下来就有人告诉我,我是庶出,就算我能力再强,再用功,也比不上草包一样的长兄,每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想着怎么讨父亲欢喜让母亲高兴,没有天伦之乐,只有不断的竞争,竞争,再竞争,我累了,我真的好累……”
晴川就静静地站在屏风之后,听着四阿哥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变成了低低的呢喃,直至全然无了声息。她这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见他已醉倒在桌子之上,手中犹半握着酒杯,眼角之处竟然已是有些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