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阿稚瞪大了眼睛,“翟逸死了?”
“嗯。说是因为突发脑溢血死的。”金恩河看着她。
“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阿稚呆了呆。她见过翟逸,即使已经六十八岁,他的身体也硬朗地很。前几天听说他糖尿病住院的时候她就有些惊讶,没想到才短短几天的功夫他竟离开人世了。怎么会这么突然?“可是等等,新闻都还没播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今天早上我接到了报案。”
“报案?这不是意外死亡吗?”
“有人怀疑不是。芳汀香水虽然没有作出任何解释,但是翟逸的死确实有些蹊跷。他住院的那段时间,恰逢公司的股权交接和个人遗产归属的安排。现在翟逸死了,所有的计划都只能被迫终止,他的私生子将成为遗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是谁报的案?”
“那些没有分到羹的人。如果翟逸还活着,他们还有机会在遗嘱上添上自己的名字,可是现在所有的好处都被翟逸的儿子独吞了。”
阿稚冷笑,“我就知道。否则谁会怀疑这个有钱的老人是不是真的意外死亡?”
“再加上上次翟逸说接到了恐吓信,事情的原委大致已经很清楚了。”
“你相信是他杀?”阿稚斜了他一眼,“警官,看来你已经很有经验了嘛。”
“既然接到报案,就不能不管啊。”他笑起来,“说起来,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工作啊。”
“一起工作?”阿稚摸不着头脑。
“赶紧确认一下邮箱吧,检察长已经把这个案子交给你了。”
“是吗?”阿稚伸了个懒腰,“等了这么久,终于又要开工啦!”
“那么马检,您的第一步打算怎么走呢?”他做出时刻待命的样子来。
“当然是传唤重大嫌疑人了。”她收了收笑意,“那个私生子,整个事件最大的受益人。”
*
金恩河用手肘碰了碰阿稚。“你看什么呢?”她已经目瞪口呆地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很久。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压低了声音:“你确定没搞错?你肯定他就是翟逸的私生子?”
他翻了翻手边的资料,“没错啊,怎么了?”
“这个人……这个人他是上次……”她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上次什么?你说清楚啊。”
“怎么会是他啊?他怎么可能是翟逸的私生子?这不可能的啊!他明明上次还……”
“关于我的身份问题还没有讨论完吗?”绿眼睛的少年打断了两人的窃窃私语,“叫我来不是有话问我嘛,赶紧问吧,我很忙的。”
“你怎么会是翟逸的私生子?”阿稚说得直白,“我明明上次还看你在酒吧里面……”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不可能的?”少年邪邪一笑,“检察官你不也说自己叫柯宝嘉嘛。”
“什么柯宝嘉?”金恩河一愣,“我怎么听不明白。”
阿稚面色一黑,“说到这个,既然你爸爸这么有钱,你还做那种事干什么?体验生活?”
“啊,你说那个啊。”希律打了个哈欠,“因为在那之前我还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谁。”
她一惊,“什么?那你……”
“我是怎么找到爸爸的?”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她,“姐姐,这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好人?他说的好人是谁?他不可能是独自一人找到翟逸的,一定有其他人在帮助他。可是真有人会无缘无故帮助一个身处异乡的少年找到父亲吗?不,绝对不可能。
“再说了,什么叫做‘那种事’?我这样的人难道连恋爱都是犯法的吗?”他有些委屈。
“恋爱?”阿稚顿时一口气上不来,“喂,因为你是半个西班牙人我才跟你啰嗦的。在我们国家,恋爱可不是指随便勾/引一个女人,再花光她的钱。”
“谁说我是随便勾/引的?”希律一本正经,“我都是认真挑选过的。长相、性格、家境,每一样都要达到标准,我很严苛的。”他突然托腮看向她,“要是你真是柯宝嘉的话,你将很幸运地进入我的名单。”
金恩河始终一头雾水,“柯宝嘉到底是谁……”
阿稚甩了甩脑袋。不行,再跟他扯下去真的要没完没了了,虽然她实在想要好好教育面前这个世界观奇特的任性少年。她慌忙刹住车,“行了我们进入正题吧。你爸爸是什么时候开始检测出糖尿病的?”
希律识趣地回答,“我不清楚,他好像一直以来都有糖尿病。”
阿稚眯了眯眼,“你知道他曾经收到过一封恐吓信吗?”
“知道啊,因为这个爸爸还着急上火了很久。”
“你觉得那封信会是谁写的?”
“等等,你们叫我来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啊。”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现在这算什么?审问?喂,我爸爸可是自然死亡的。”
“自然死亡?”阿稚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你是这样以为的?”
“那我还能怎样以为?我的亲生父亲突然离世,我已经很悲痛了。我连他的后事都还没来得及办,就被叫到这里来盘问,你还想让我怎么想?我的父亲是被人杀害的吗?”他神情悲哀,碧绿的眼睛悄悄湿润了。
真是完美的表演,像是个因父亲过世而伤心欲绝的孝顺儿子。要是她之前没有和他较量过,也一定会被他毫无破绽的高超演技所欺骗吧。
“你觉得是自然死亡,可别人不这样认为。”
“别人?”他眉心一皱,“别人是谁?”
“一个叫娄迪的人。”金恩河说,“是芳汀的员工。”
“员工?”希律冷笑起来,不小心露出两颗尖牙,“你们可别被他骗了,娄迪这家伙简直就是只老狐狸。员工?别开玩笑了,他可是自诩芳汀的接班人呢。”
“接班人?是翟逸的意思吗?”
“爸爸可从没这么说过。他从来没有明示过要让谁接他的班,所有的权力和股份他都牢牢抓在手里。虽然我是他的儿子,这样说不太合适,不过……”他垂下眼帘,“我的父亲可是个相当吝啬的人呢。”
“那他说的股权交接和遗产归属……”
“不过是趁着爸爸住院,娄迪自己搞的小九九罢了。他想趁机捞点好处,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爸爸这下一命呜呼了,他才敢说是什么股份的交接。至于遗产……爸爸根本没立遗嘱,遗产他一分钱都拿不到。他的运气也实在不好,好不容易等到爸爸死了,他想要的东西又都归了我。”
阿稚看着希律气定神闲地靠在椅背上,嚣张地炫耀着已经属于他的东西。他不再是之前那个脆弱敏感的少年了,他抓住了足以让他站稳脚跟的东西。他脸上的理所当然,就像他本来就一直呆在这个位置上一样。
“翟逸的糖尿病已经到了非住院不可的地步吗?”
“大概吧,既然他一直都有糖尿病,那也是有可能的啊。”希律满不在乎。
“冒昧地问一句,你父亲住院的时候,精神状态如何?”
“精神状态?检察官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爸爸是被人打晕了送进病房的?”
阿稚一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知道除糖尿病之外他还有没有其他的并发症。”
“一个糖尿病难道还不够?”
“希律,你知道你爸爸是脑溢血死亡的吗?”
“我知道。他身体向来不好,所以我才建议他去住院。”
“……是你建议的?”她捕捉到一句话。
希律眉梢一跳,“既然生病了,就要住院治疗啊。”
*
肖野一声不吭站在马峥身后。他垂着头,下巴长出一圈青色的胡渣。他安静地等着马峥发话,眼里满是血丝。
“伤口包扎好了吧?”马峥的声音干巴巴的。
“包扎好了。”
“最近别干什么力气活,别用右手提东西。伤口最好别碰水。”
“是,马检。”
“右臂受伤一定要好好养着,否则很容易落下病根。”
“我知道了。”肖野低声应着。
“幸亏子弹小,也没有打穿肩关节。”马峥突然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这么蠢,居然用枪指着右肩膀。你就不怕废你一条胳膊?”
肖野安静地听着,缠着绷带的肩部热得发痒。
“要不是我和那个警官有点交情,你早就被打死了!你到底长没长脑子?那个警官做事向来强硬干脆,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口舌他才同意不跟你追究吗?要不是他给了我一个面子,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清清白白地站在这里?”
“马检……”
“别再做傻事了,这一次是你幸运,下一次我可能也救不了你。过去的不都已经过去了吗?”他沉了沉嗓子,“别再回头看了,回头只会让你丧命。”
“……是。”
“那个孩子,”马检突然说,“那个孩子的尸体已经找到了。”
肖野顿时止住离开的脚步,他难以置信地转头。
“昨天已经打捞上来,葬在城北的公墓了。你抽空去看看吧。”
“马检,马检您……”他鼻子一酸,双手开始发抖。
马峥始终背对着他,“总得给你一个交代啊。三年前你就是因为那个孩子才被抓的吧,这次也是。这样拼命保护她,她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吧。”
*
“请你告诉我们吧,翟逸当晚是不是因为糖尿病住院的?”金恩河拉住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病人的病情我们是必须保密的。”
“翟逸现在都已经死了,那还有什么保密的必要?难道连他是不是得了糖尿病,这种连新闻都轮播过好几遍的问题都不能回答我们?”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这件事情我们无可奉告!”
“那么他的死因呢?你们医院宣告他死亡的理由是什么?新闻上说他可是因为脑溢血死的。你们不会连这个都不能说吧?”
医生有点生气,“哎我说小伙子,你们到底是谁啊?干嘛对翟逸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眼看金恩河就要掏出口袋里的证件,阿稚急忙拦下他。“这个问题……一定要回答吗?”她故作为难。
“你们不告诉我你们是谁,我怎么可能告诉你们翟逸的病情?”
“这个……其实……”
“那至少给我一张名片吧?”医生看着她支支吾吾的样子越发不耐烦起来。
“名片的话,恐怕不太方便呢。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们一定会给的,但是这次……”阿稚面色沉重,“你听说过国安局吗?”
“国……国安局?”医生脸色大变。
“我们本来不想暴露身份的。因为国家安全局的情报工作是一定要保密的,不过看起来是怎么都瞒不下去了。”她叹了口气,“您刚刚想问我们什么来着?”
“我只是想知道两位的大名……”他显然被唬住了,“不过你们是想问什么呢?”
“噢,是这样的。因为某些原因我们在调查翟逸这个人。”
“调查是吗?”
“是的。我们怀疑他通过某些渠道获取了很大一笔不法收入,甚至对地方政治也有一定影响。不过这个问题有些敏感,所以还是不细讲了吧……”
“啊,我知道的,我都明白。”医生诚惶诚恐,“我一定会为二位保密的。”
“真是太感谢你了。”她假装感激,“那请问……翟逸他真的是因为糖尿病住院的吗?”
“是的,是糖尿病。”他忙不迭地说,“那天晚上他是因为糖尿病昏迷被送进医院的。”
“已经严重到昏迷的地步了吗?你亲眼看到他被送进病房的?”
“那天晚上不是我在值班,不过第二天这个消息就传开了。说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住进了特殊病房,后来才知道是有名的芳汀香水的董事长。”
“那他的主治医师是谁?”
“医院没有给翟逸安排主治医师。”
“没有主治医师?”她突然奇怪地笑起来,“那个,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是没有给他安排主治医师这也……太寒酸了一点吧?”
医生连连摆手,“这种大人物我们当然不敢怠慢,但是不给他安排主治医师是翟逸的儿子特意叮嘱的。”
阿稚一惊,“什么?是那个绿眼睛的人吗?”
“绿眼睛?这我不太清楚,不过听说长得像是混血儿。他说他父亲需要调养,让医院把重点放在调养上。所以他要求医院所有的专业医师轮流照顾翟逸,避免因为一个主治医生的能力有限造成疗养效果的偏颇。实话说,大人物就是不一样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
“那他确实是死于脑溢血吗?”
医生想了想,“听说是这样的,第二天早上护士发现翟逸的身体已经硬了,应该是前天晚上就突然死亡了。”
“冒昧地问一下,翟逸的儿子没有向贵院要求索赔吗?”
“他确实来医院闹过,说他父亲的死亡是医疗事故,还差点把医院告上法庭。那段时间所有诊治过翟逸的医生都战战兢兢的。不过不知道后来院长是怎么把事情摆平的,翟逸的儿子也没有再来找过麻烦。”
*
“你相信是医疗事故吗?”金恩河问。
“当然不信,否则我们来医院干嘛?”走廊一侧是一个接一个的病房,于是阿稚压低了嗓门,“你刚刚也听到了,是希律安排翟逸住院的。既然翟逸像他说的那样,会把股权牢牢握在手里,那他怎么会放心把公司交给居心叵测的下属们看管,自己安安心心地住院?”
“所以你怀疑医院?”
“既然希律千方百计把翟逸弄进来,那么这个医院一定有古怪。但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希律会要求不给翟逸安排主治医师呢?想要杀他的话,收买一个医生就足够了,干净利落,也不容易惹人怀疑,干嘛要大费周章地叫上所有医生?”
“或许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把嫌疑平摊给每一个医生,让医院人心惶惶。”
“然后他再以医疗事故的理由向医院要求索赔,还扬言要把医院告上法庭,做足了戏码。哈,真是个敬业的演员。”阿稚眼前一亮,“对啊,这样一来医院就成了最大的嫌疑。”
“可是现在事情又莫名其妙地平息了。就像是医院造成的医疗事故得到了病人家属的原谅,那么警方的调查根本毫无理由,毫无立场啊。”
“你忘了希律说过的话吗?他说自己的父亲是自然死亡的。”
金恩河一愣,他表情复杂地看向她。
“既然他向医院要求过赔偿,为什么又在我们面前强调翟逸不是医疗事故死亡呢?因为他并不想让警方介入此事。这样一来就有两种可能了。要么确实是医院的过失导致翟逸死亡,然后想尽办法平息了这件事情,希律因为得了好处所以缄口不提医院的责任。不过我觉得可能性不太大,毕竟翟逸是公众人物,医院怎么可能不上心?”她眼波一转,“要么就是希律自己杀了翟逸,再让医院做了替罪羊。所以我们要找到证据,因为不管怎么想,都像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金恩河低头一笑,“要是你说你是国安局的情报员,我也一点都不怀疑。”
“那是当然,我差点连自己都骗过去。”她半开玩笑地说,“说起来,你知道怎样才能进国安局工作吗?”
“我不知道,这种特殊的机密组织也亏你能想得出来。”
“要是我刚刚不说我们是国安局的人,你以为他会跟你讲实话?”她横了他一眼,“如果你刚刚说你是警察,他会以为你是来调查上次的医疗事故,会产生抵触心理。那他说的话,可信度一定会大打折扣。”
金恩河笑着摇了摇头,“我果然不是进国安局的料。”
阿稚会心一笑,“你确实不太适合当情报员,间谍们都长了一张不像间谍的脸。那些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更适合。你长得太正派了,一看就是……”
“你们是警察吗?”一个护士模样的女孩突然挡在他们面前。她像只惊惶的小兔,眼里满是克制不住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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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野找到了城北的公墓。这个墓园被一小片树林包围着,空气里也带着泥土的气味。这个安静秀丽的地方,也是马检为妮可安排的。
肖野终于找到了妮可的墓。因为连续下了几天的雨,天色还是有些阴沉,光滑的墓碑上沾了点水汽。一时间,他突然想起很多事情来。
很多年前黑豹命令他去偷钱包的时候,他也曾经反抗过。那是冬天,他似乎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样寒冷的冬天。黑豹将他关在阴冷的房间里,断了他的食物,也不给他水喝。是妮可偷偷拿了面包,压扁之后塞进门缝里。黑豹并不把他当人看,其他人也是。只有妮可拥抱他,会为他的伤口流泪。在行窃的过程中黑豹曾几次想要牺牲掉他,只有妮可任性地陪伴着,迫使黑豹用尽方法救出他。
这个像花火一样灿烂纯粹的少女,已经熄灭了。
他将手里的花束搁在她的墓前,带着雾水的马蹄莲里藏了一条白松石项链。
你不会再孤单了,妮可。因为这里躺着的除了你以外,还有死去的胡狼。
雨终于停了。
有些脆弱的花被声势浩大的雨打折,连呼喊都没来得及,就腐烂在了泥土里。有的花仍倔强地站立着,它在等待天晴。但谁都不知道,在天空真正明澈起来之前,还有一场更加狂暴的风雨正在屏息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