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宝嘉走进公司,发现员工们都一反常态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她疑惑地踏上电梯,朝办公室走去。“早上好。”她笑着朝员工们打招呼。
她打开办公室的门,还没来得及坐下,助理就心急火燎地跑到她面前,“不好了总监,我们的新品发布会要完了!”
柯宝嘉一愣,“怎么了甘甘?你别急,慢慢说。”
“新品精油的秘密配方被盗了!”甘甘气急败坏地说,“今天我本来要准备新品发布会的事情,但是阿樊突然给了我这个东西。”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总监,你看看这个。”
柯宝嘉接过瓶子,轻轻打开盖子。
怎么会这样?!眼前的这瓶精油不仅在色泽和气味上与费莉即将发布的新品完全相同,甚至连瓶身的设计细节都一般无二。但瓶身上印着的商标,却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上次公司网站内部系统出了问题,才导致新品配方和设计原稿的外泄吗?怪不得那天一直打不开管理员界面,是因为被黑客攻击了吧!
所以大家刚刚都在谈论这件事吗?
她秀气的眉毛紧皱着,“甘甘,你马上通知下去,新品发布的事情先搁置一下。要想办法找到这家公司的信息,然后第一时间告诉我。对了还有,让员工们专心工作,情况已经很糟了,千万不要再传出什么谣言来。”
甘甘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可是总监……”她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你现在还是去看看总经理吧,总经理室都已经乱成一团了……”
柯宝嘉快步朝总经理室走去。
还没进门,她就听到了柯盛业对员工的责骂。房间地面四处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纸张,角落里的盆栽也狼狈地倒在一旁。一本薄薄的企划案唰的一声飞到她脚边。
“我雇你们来,付你们工资,不是让你们来吃白饭的!我花了这么多钱,都买不来一个没有漏洞的内部网站吗!?”柯盛业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你们说,我要你们这群窝囊废有什么用?不如趁早都滚回家去吧!”
“爸爸,”柯宝嘉冷静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她的视线一一扫过面色铁青的宣传部员工,“别怪他们了,这次并非他们失职,这次的事情是因为……”
“不用急着给他们求情!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柯盛业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女儿,“你这个销售总监是怎么当的?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柯宝嘉哑口无言。
“你明知道我要靠这次新品发布拉到投资,你却任由新品的配方外流!这是费莉最后一次机会了,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也太过分了,这也不是总监的错啊……”甘甘小声嘟囔,“说得好像是总监她故意把配方外泄似的……”
“甘甘你先出去。”柯宝嘉示意员工们也离开房间。“你们都先出去吧,别担心,都回去工作吧。”她给正在气头上的父亲接了一杯热水。“冷静点爸爸,这不是他们的错。没有人故意要把秘方泄露出去,你不能因为生气就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
“那是谁的错?难道全是我的错?”柯盛业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头发衬得他苍老而悲哀,“新品发布是费莉翻身的唯一机会了。这下倒好,我完全不用再担心融资的问题了,因为根本不会再有人来投资!我连新品生产的成本都捞不回来啊……我辛苦了这么久,却一分钱都拿不到!”
柯宝嘉一声不吭地将茶杯搁在了柯盛业面前。
“不过也许还有转机,既然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
柯宝嘉怯生生地叫着他,“爸爸你……”她的眼皮突突地跳着。
“现在还来得及吧,嫁给芳汀的董事。”他突然自言自语起来,“这样就能马上拿到芳汀的钱,花不了多长时间……那笔钱足够我们撑过这段时间。趁他现在还没死……”
“爸爸!”柯宝嘉瞪大了眼睛,他竟然还想着这件事情!
“宝嘉,现在还来得及!翟逸还没有死,我们现在还不晚……”柯盛业黄浊的眼睛像一片龟裂的土地,那里有株怪异绝望的枯草正在疯长。
“别说了爸爸!”她惊慌失措地打断他,“你已经失去理智了!”
“别在乎他的私生子了,这不要紧的。”他自顾自地笑起来,“等你嫁给他之后我就会想办法把那个私生子处理掉,这下就不会有人再来妨碍你了!相信我宝嘉,相信爸爸……”
“我说过我不要啊爸爸!我已经说过了!”她红了眼眶,“你怎么能这么不可理喻呢!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啊!”
柯盛业粗糙的手掌猛得甩在她细白的脸上,结结实实的脆响震得她鼓膜隐隐作痛。滚烫茶水顷刻被打翻。
“你只想着你自己!你不管爸爸的死活了是吗?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柯宝嘉呆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水龙头哗哗放着水。她的手背被打翻的开水烫红了一片,指尖却异乎寻常地冰凉。
她盯着镜子前自己清瘦的脸,火辣辣的左脸颊肿得老高。她的眼睛酸胀而干涩。小小的洗手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也永远只有她一个人。
她突然收到了周睿的短信:下班后一起吃晚饭吧。
她鼻子一酸,“和我聊一聊好吗?”她在键盘上打下这几个字。她想了想,又删掉了这句话,换成了“再帮我一次吧。”
她的手指却再次停了在发送键上。她叹了口气,又一次删除了发件箱里的文字。
“如果没有费莉的话……”
她愣愣地看着屏幕上的几个字。如果没有费莉的话……如果没有这家公司的话……这算什么?是我的心里话吗?天哪,我到底在想什么?
像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内心,她飞快地在键盘下敲下一行字。
“今天有点不太舒服呢,下次吧。”她重重地按下了发送键。
*
周睿面色阴沉地拨通了希律的电话。
小月亮懒懒地靠在他的腿上,它餍足地仰着头,灰蓝的眼睛停留在周睿英俊的脸上。
“怎么啦大律师,突然打电话给我。”少年的声音直剌剌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他抚弄着小月亮温软的身体,声音却像厚厚的寒冰。“给翟逸寄恐吓信的事情是不是你干的?”他开门见山道。
希律笑出声来,“啊,你说那个啊。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那封信是不是你寄的?”周睿又问了一次。
“你觉得呢?我可是个已经得到了一切的人,何必要去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所以真的是你。”周睿背对着窗户,“你竟敢……干这种事情……”
“怎么啦?一封信而已,何必要小题大做?”他轻松地说。
“翟逸已经把这封信交给警方了,你觉得这是小题大做?”周睿的口气像是在训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到底在信上写了什么?”
“还能写什么?就是‘请’他别那么快把股份转移呗,”希律加重了语气,“属于我的股份。”
周睿的手握得指骨发白,“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知道自己做了多愚蠢的事吗?”他恨不得跑过去胖揍他一顿,“万一翟逸被杀,警方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
“万一?”希律一愣,“什么叫万一?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帮我……你忘了?”
“……我没忘。”
“那就好。我可是已经给过你东西了,是时候该履行你的诺言了。”他毫不在意地“劝慰”他说,“当然你也别有什么负罪感,反正他的日子也差不多到头了。你只不过是提前送他去该去的地方而已。他活得够久了,稍微缩短一点期限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说得倒是轻松。
他目光一飘,轻轻落在了房间角落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上。“给我些时间,太着急的话很容易露出马脚。”
“我可等不了多久,趁他现在住院……”希律突然话锋一转,“等等,你刚刚……是在担心我?担心我被警方怀疑?”
周睿冷哼一声,当然担心啊臭小子,要是你被怀疑了,依你的性子难保我不会被出卖。如果你被警方叫去问话,第一个完蛋的绝对是我啊。
“嗯。”于是他不甘不愿地挤出一个字来。
“你,你没有开玩笑吧?要是你担心我的话……”电话那头的少年突然害羞起来,“喂,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靠出卖感情来换钱吗?”
周睿呆了呆,突然说那个干嘛?别跑题啊浑小子。
“因为我从不觉得那是亏待了自己,我一点都不愧疚。”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女人们的恋慕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因为其实……我并不喜欢女人……”
“啊?”周睿没有听懂。
“其实我……我是说我和你们不太一样,我不喜欢女人,我喜欢……”希律欲言又止,“你懂吗我是什么意思?”
周睿听得云里雾里,实在心烦得很,“哦对了希律,我有事忘了问你。拿到费莉的原料记录之后,网站已经恢复正常了吧?”
希律愣了有足足五秒,“哦,是啊……”什么啊,他原来只关心费莉吗?“我只让它瘫痪了一天而已,第二天就恢复正常了。”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拿了东西之后就忘记了修复网站。”周睿笑了笑,“这样很容易惹人怀疑,不过看来是我担心过头了。”
“是啊,你就是担心过头了!”希律窝起一团火,他没好气地说:“我不会愚蠢到偷了东西之后忘把抽屉合上的!拿了原料记录和新品秘方之后我就马上把网站修复了。”
“你说什么?除了原料记录之外你还拿了什么?”
“新品的配方啊。”他烦躁地回答,“那个老头子冻结了我的信用卡,我总要赚点零花钱才能过得下去啊。所以我就大发慈悲地做了件好事,把费莉的新品秘方卖给一个刚刚起步的小公司了。”
周睿的心顿时坠入了谷底。
“希律……”他一字一顿地说,“你闯祸了。”
*
柯宝嘉回到家。
她有气无力地朝里屋走去。“妈妈?”她陡然发现自己的房间里站了一个人。
“哦,宝嘉你回来啦。”
“妈,你在干什么啊?”柯宝嘉走上前去,这才发现母亲正在擦拭着自己的照片。她惊讶地发现除了摆在床头的相片之外,还有一些她藏在柜子角落里的相簿。
“闲在家里没事干,我就拿这些照片出来看看。”柯夫人小心翼翼地抚着相片,“没经过你允许就拿出来,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呢?只不过这些老照片有什么好看的,都是过去的事了。”
“老照片才珍贵啊傻孩子,”柯夫人抽出一本相簿,“这些日子都回不去了。”
那本相簿里夹着的全是她高中时代的照片,大部分是她的演出照。
柯宝嘉笑了笑,她的少女时期几乎全是在舞台上度过的。她四岁学芭蕾,比起总是踉跄的走路,她的旋转动作甚至更加平稳娴熟。她生来就该是一名芭蕾舞演员,不止一个舞蹈老师曾经这样说过。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啊。
柯夫人蹭着照片上穿着白裙的柯宝嘉,“我以前最骄傲的时刻,就是看你在学校的舞台上演出。所有人都看着你跳舞,所有人都在称赞你。你谢幕之后,台下的掌声会持续将近半分钟。有什么比这个更加让人骄傲呢?台上那个优秀的人,就是我聪明漂亮的女儿啊。”
在母亲的话里,她的思绪突然被拉得很远。她撩拨开时光的碎屑,重新看到了模模糊糊的过去。那个童年第一次穿上舞鞋时满屋子乱跑的自己,那个在舞蹈教室里从早到晚挥汗如雨的自己,那个扭伤了脚踝后依然挣扎着站起来的自己,那个演出前一晚兴奋到睡不着的自己,还有那个在欢呼声中抱着奖杯落泪的自己。即便今日,一想到那个明亮的舞台,她身体里的细胞也还在抑制不住地躁动。
“你天生就是站在舞台上的,宝嘉。你小时候很怕生,也不爱说话,但是台上的聚光灯一打,你就像变了一个人。”柯夫人抚摸着她垂顺的黑发,“从小你就和别人不同。别的孩子只要有了新衣服新玩具就会很开心,但你不一样。我记得你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每个周末独自坐车去舞蹈室。”
“是吗?我不太记得了。”
“宝嘉,也许只有在跳芭蕾的时候,你才是真的快乐呢。”柯夫人抚弄着照片上女儿练习舞蹈动作时开朗满足的笑颜,“至少现在,我再没见你那样开心地笑过了。”
“妈妈,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过得也不差啊。”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大公司的销售总监,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吗?我现在过得也很快乐啊,真的……”
“我常常在想,听你爸爸的,让你留下来学你根本不喜欢的市场营销到底是不是个错误。”她握住女儿的手,“也许当时我应该狠下心来把你送去国外学芭蕾的,或许现在你已经成为光芒四射的舞蹈家了,你的人生大概会是另外一番模样。”
柯宝嘉反握住母亲的手,“妈妈,现在的生活你满意吗?”
“满意啊,当然满意。吃穿用度都不愁,非常富足,什么都不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什么都不缺吗?
是啊,什么都不缺。这样富裕的生活是足够让旁人眼红的,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空落落的,有一个再也没能补上的缺口就像脱线的毛衣破洞一样,不知不觉竟然越扯越大。我到底在恐惧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