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法院。
审判长饶有深意地看了控方席上的女孩一眼。她穿着沉闷的检察官制服，正全神贯注地整理着公诉资料。
就是她啊，马检的女儿。以地方第一的成绩通过了检察官笔试，加上成熟老练的面试表现使得她在一众考生中脱颖而出，最后成功进入检察院。他扫了一眼坐在听众席上的马峥，虎父无犬女，果真是个厉害的女孩。
“公诉人，请陈述公诉事实。”她职业生涯的第一次庭审，应该会给人带来惊喜吧。
阿稚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地朝对面的辩方席瞥了一眼。西装革履的周睿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悄悄握紧了手。
“四月二十九日下午五点左右，空中花园小区9幢2601室发生一起命案。据报案人姜某描述，他在下班回家经过楼道时，听见案发房间传出异样的响动，推开门后发现被害人林某左上腹部中刀，已经死亡。被告人程蕾昏倒在地。经调查，确认被告人程蕾在与死者林某发生争执的过程中用手里的水果刀将其杀害。”她面无表情地看向审判长，“现以故意杀人罪起诉被告人程蕾。”
“被告人，承认公诉事实吗？你可以自行辩护。”
“我承认是我杀了他，”程蕾战战兢兢地看向周睿，“但我是正当防卫。”
审判长点点头，“辩护人，你可以对被告进行辩护。”
“审判长刚刚也听到了，我方主张被告人杀死林某的行为属正当防卫。”他迈着长长的腿，优雅地走到审判长面前，“程蕾对林某的攻击行为并非故意为之，而且并非出于她的本意。案发当天被告人与死者正在发生争执，被告人程蕾是为躲避死者的暴力殴打而将其推开，此时握在手里的水果刀才不慎插入被害人腹部。即被告人并不清楚自己的行为会导致林某的死亡，因此不能判定是故意杀人。”
阿稚冷冰冰地盯着周睿的后背，“案发时被告人与死者正在发生争吵，目击者姜某也向警方说明，自己在案发房间的门外听到了巨大的声响。经警方调查，死者当时是因为金钱矛盾与被告发生争执，且死者在案发时正处于醉酒状态。”她将视线转向程蕾，“那么很明显，被告人有足够的理由和机会将死者杀害。”
听众席上的马峥突然皱了皱眉。阿稚在干什么？这种含糊不清的说辞毫无疑问是个漏洞。她不可能会犯这种错误。
“控方刚刚说，被告人有足够的理由和机会将死者杀害。那么请问控方，被告人的动机是什么？”
“死者在生前是赌场的常客，在案发之前死者向被告人讨要过金钱。所以，被告人的动机应该已经很明确了吧。”阿稚昂着头，“说明被告人已经厌倦了死者的赌博行为，想要尽快结束掉这种生活。”
“可是被告人明明可以采取协议离婚的方式结束这段痛苦的婚姻关系，又何必要通过这种高风险的方式将死者杀害呢？”周睿狡猾地设下了一个圈套。
阿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因为在争吵的过程中，醉酒的死者正在对被告人进行家暴。程蕾为保障其自身的生命安全，有充分的理由对死者林某进行攻击。”
糟了，中套了。马峥紧紧地盯着阿稚的侧脸。是因为太紧张吗？向来聪明的她怎么会不停地犯这种低级错误呢？辩护律师的那番话分明是个陷阱，她怎么会没意识到？
审判长怔了怔，事情似乎向着有利于辩方的方向发展了。阿稚作为强势的控方，却在辩方的循循善诱下正渐渐败下阵来。而她刚刚所做的回答，正好给了律师一个空子钻。
周睿微笑起来，“正如控方所说，死者林某有长年的家暴行为。”他在幻灯片上打开一个文件夹，“审判长，您现在看到的，正是被告人程蕾全身各处的淤痕。”他故意将图片放大，使得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更加触目惊心。
阿稚轻哼一声，“这些图片根本不能代表什么，也许是被告人自己伪造的伤痕，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对程蕾的殴打。请问辩方要如何证明这些伤痕是死者林某造成的呢？”
周睿一笑，“审判长，我申请证人出庭作证。”
“带证人上庭吧。”
姜文宇被带上法庭。在读完宣誓词之后，他开口：“死者林某确实有家暴行为。我不止一次看到过他对程蕾拳脚相向。有一次程蕾被醉酒的丈夫打到昏迷，那次还是我把她送到医院的。”
“这番证词似乎有袒护被告人的嫌疑啊。”阿稚阴阳怪气。
“公诉方有新的意见吗？”审判长问。
她唰地站起身来走到姜文宇面前，“姜先生，你和被告人程蕾是什么关系？”
姜文宇一愣，“我是住在程蕾对门2602室的户主。是……是她的邻居。”
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着阿稚的下文。过了半晌，“我的问题问完了。”她却没头没脑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出人意料的逆转令听众席上的所有人唏嘘不已。
“什么啊，还以为她要套出什么惊天的秘密来。”“证人是被告人的邻居啊，这下子证词的可信度更加充分了。”“那个检察官在搞什么鬼啊？根本是越说越错嘛。”“有没有搞错，公诉人和辩护人在唱双簧吗……”
马峥微微眯起眼。他盯着突然噤声的阿稚，接着将视线转向了对面的辩护律师。他这才想起自己曾经见过那张脸。又是他，那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这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
审判长有些摸不着头脑。检察官似乎太容易被攻击了，就好像故意要被攻击一样。
“辩护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审判长，在这个案子中，除了被告人、死者和目击者之外，其实还有一个人。”
阿稚将目光紧紧锁在案件资料上。
“审判长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案件记录里没有出现这第四个人？”他卖了个关子，打开了一个视频文件。是一部科幻电影的片段，一只比大厦还要高的怪物正在摧毁着城市的建筑。下一秒，怪物突然朝镜头冲过来，向观众张开了血盆大口。在座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有人甚至小声地惊叫起来。
周睿关掉了视频。“如果吓到了大家，我很抱歉。”接着他转身朝向审判席，“审判长刚刚也看到了，即便是屏幕分辨率不太高的投影，人在突然看到这种影像画面时也会吓一跳。那么如果是高清立体声环绕的3D电影院里，怪物突然扑过来的时候，大家应该会下意识地往后靠吧。”
听众席上传来细碎的声音，大家都被这话逗笑了。
“那么如果将刚刚视频里的那头怪物换成审判长的妻子，又会怎么样呢？”他一本正经地做着假设，“或者换一个说法，如果审判长发现自己的妻子突然变得像一层楼一样高，您会怎么想呢？”
审判长认真思索片刻，“我会觉得，那个怪物不可能是我的妻子……”
“对，如果是我，我也会下意识地觉得那是个怪物。”他表情一黯，“如果事情变得更糟糕，审判长的妻子不仅变成了巨人，还拿着一把刀想要冲过来杀您，那么您又会如何呢？”
审判长突然说不出话来。
“我反对。”阿稚站起身来，“请辩方不要做与案件无关的假设。”
周睿直接忽略了她的抗议，“是啊，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存在于现实生活的。可是案发当天出现的第四个人，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在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人。之所以在案件记录里没有记载，正是因为无法记载。”
“辩方律师也太会说笑了吧，”阿稚讥讽道，“难道是想用这个不可能存在的人来分担被告人的刑事责任？这里可是法庭，不是科幻电影的拍摄现场。”
“这个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巨人’，却已经在被告人程蕾的脑中存在了二十七年。”他又打开一个文档，“审判长，经诊断被告人程蕾患有罕见的神经性疾病，这种目前没有具体治疗方法的疾病会给视觉带来很大的影响。有时候会觉得眼前的东西变得巨大，有时候眼前的事物又好像小得匪夷所思。这种如同步入梦境的视觉扭曲症状，叫做爱丽丝综合征。”
听众席上一片哗然。
“那又如何？即便被告人患有这种罕见疾病，死者也依旧是被告人杀害的。”阿稚呛声。
周睿不慌不忙，“审判长，被告人程蕾二十三岁与死者林某建立婚姻关系，而死者林某有长年的家暴倾向。目击者也证明，案发当天夫妻二人确实发生了争执，案发现场也到处散落着啤酒瓶碎片。”他重新将程蕾伤痕的图片调出来，“大家也不难想象，暴戾的死者因为金钱的问题对被告人做了什么事情吧。”
一旁的程蕾悄悄红了眼眶。
“被告人告诉警方，她曾在晕厥过去之前看到一个巨人拿着啤酒瓶碎片朝她扑过来，而她看到的那个巨人，正是在视觉扭曲状态下看到的死者林某。也就是说，死者当时的行为对患有爱丽丝综合症的被告人程蕾造成了确实的威胁和巨大的恐惧。”
他表情冷峻地盯着阿稚，“请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检察官你有一个家暴的丈夫，并且突然变成一个握着利器向你冲过来的巨人，你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阿稚沉默地别开了脸。
“应该会下意识地将他推开吧。那么如果当时你的手里正好握着一把水果刀呢？你会扔下刀之后再推开他吗？”他顿了顿，“不，你根本来不及反应。”
马峥不得不正视眼前这个不可貌相的年轻人，这张同情牌打得让人心服口服。他曾经让自己败过一次诉，这一次也是这样不慌不忙地就占了上风。他似乎和阿稚走得很近，可他到底是谁呢？那双特别的眼睛总给他异样的，心惊肉跳的感觉。
“请问控方，什么叫做故意杀人呢？”周睿话锋一转。
阿稚不情不愿地问答道，“故意杀人罪……在主观上须有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故意，也就是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他人死亡的危害后果，却仍希望或者放任这种结果的发生。”
“那么结果已经很清楚了吧。”周睿心满意足地一笑，“被告人推开的，并非她的丈夫，而是突然出现的试图伤害她的‘怪物’。只是这个‘怪物’和死者的身份刚好重合而已。既然被告人并非有意伤害自己的丈夫，那么又怎么能称之为故意杀人呢？”
“不要偷换概念！”阿稚瞪着他，“即便并非故意为之，被害人的死亡也是既定的事实。任何不是以维护自己的生命而去剥夺他人生命的人，都不值得被原谅！”
“如果死者不对被告人进行暴力伤害，也就不会导致他的死亡。对于被告人来说，是为了保护自身生命安全不受死者带来的，并且正在进行的暴力行为，而本能地将伤害者推开，以制止这种不法侵害，这才导致手中的水果刀不慎插入死者腹部。”他掷地有声地做了最后的总结，“在我看来，审判长，这应该属于正当防卫。”
*
五分钟后，街边的烤肉店里。
“解开裤腰带吃吧，今天我请客。”阿稚把一片肉甩到周睿的碟子里，接着给自己灌了杯扎啤。
“解开裤腰带？”周睿调侃道，“吃饭的时候解裤带，这也太刺激了吧。”
“老板，再给我上一份梅花肉。”她冲柜台的收银员喊了一声。
周睿好笑地看着她豪迈的吃相，“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败诉的检察官这么开心啊。”
“我哪里开心了？”她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我是在强颜欢笑。人生中第一次庭审就公诉失败，这种晴天霹雳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还不是因为我过硬的心理素质。”
“哦，那这算是化悲愤为食量吗？”他指了指她面前堆成山的烤肉。
她故意把酱料里一颗没剁碎的蒜瓣扔进他的碟子里，“这个味道最棒了，你尝尝看。”
他脸一僵，哆哆嗦嗦地把碟子里的蒜块往桌子上一丢。
“喂，你刚刚看没看到审判长的表情，他都惊呆了！一定是因为这次审判太速战速决，他都没来得及反应……”她往嘴里塞了一块排骨，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周睿斜了她一眼，审判长惊呆了是因为从没见过这么虚张声势的检察官吧。
“一定是我们俩刚刚配合地太默契了，我的表现是不是超完美？”她自我陶醉。
“表现超完美的明明是我好吗！”他不满地瞥着她，“多亏了我超高的语言表达能力和深厚的法律知识功底，才能赢得这么漂亮。”
“你少得意啦！要不是我逼真的演技，你能这么快就占上风吗？你就吹牛吧你。”
周睿凝视她熠熠发光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她确实聪明，如果刚刚在法庭/上把公诉理由定为过失杀人罪，也许现在宣判结果就截然不同了。她选择将罪行定为看似合理，实则满是漏洞的故意杀人罪，正是利用了冷酷无情的检察官形象将审判长的心慢慢推向辩护律师那边。她高明地将自己塑造成是非不分的坏人，以博得所有人对程蕾的同情。“无心的杀人者”，她的确办到了。
“但是我想不通，你怎么会愿意帮我的忙？程蕾给你的报酬应该不太多吧。”
“哪儿有这么多为什么啊？吃惯了大鱼大肉，偶尔吃点青菜豆腐也不错啊。”
是啊，程蕾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做这样的好人根本没有实际的价值。为什么会帮她呢？周睿暗暗叹了口气，要是他知道原因就好了。
“不过谢谢你啦。托你的福，我终于明白律师存在的价值了。”
这句话突然软软地击中了他。
眼前的女孩就像一枚发着光的热源，使他习惯了寒冷的心生出对温暖光亮的渴望来。这种渴望既让他欣喜，也令他恐惧。
“客人您到底要点什么啊？”服务员不耐烦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的邻桌传来，“这张菜单您都看了半小时了，要是不点的话就把菜单给我吧。”
只见邻桌只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正慌张地递上被抓得皱巴巴的菜单。他不敢抬头，似乎怕别人听到服务员对他的指责。
周睿看着他畏缩的背影，总觉得那副佝偻的样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怎么会这样？”阿稚惊愕的声音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周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她说的是电视里正播放着的，关于芳汀香水董事长翟逸糖尿病住院的新闻。
“岁数大了就容易这样啊，什么毛病都来。”他不以为然。
“怎么这么突然啊，前几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周睿一惊，“怎么，你认识翟逸？”
“是啊，上次去找金恩河的时候，在警局里见过一次。”
“他去警局干什么？”他突然一阵莫名的心慌。
阿稚摇摇头，“不清楚，好像是因为……他接到了恐吓信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