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上前去”》几乎可以算作徐志摩的一篇情绪激愤的“宣言书”,他深入解剖、省察自己的灵魂,并从失望中振作起来,发出战斗的宣言:迎上前去,“决心做人,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徐志摩本质上是个诗人,诗人的情绪狂放,使文章无形中弥漫着一缕诗意。作者以诗人的笔触,使用了大量的短句和排比句,读来铿锵有力,节奏急促,既有助于表达作者跳动、喷发、倾泻的激情,又使文章具备了抒情散文所特有的意境。笔锋轻巧活泼,联想巧妙,情感热烈奔放,充分体现出徐志摩的创作个性,不失为一篇难得的抒情散文。
“就使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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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冬,时任北平市财政总长罗文干,因涉嫌卖国纳贿遭到拘捕,不久释放。但又因北洋政府的教育总长彭允彝的提议,被重新收禁。一时清浊淆惑,谣传纷纭。罗文干的密友同事,北大校长蔡元培等,因深信罗素日操守廉洁,又不满被称为“代表无耻”的彭允彝涉司法,蹂躏人权的行径,遂联合知识界发表宣言,抗议此事,掀起风潮,并辞职离京。徐志摩性情真率坦然,于政治的黑暗龌龊,一直有着“纸上谈兵”的兴趣。面对这起与己无关的风潮,徐志摩撰写此文,以示在人格、正义与公道的立场上对蔡元培及其所代表的进步势力的声援与支持。
照群众行为看起来,中国人是最残忍的民族。
照个人行为看起来,中国人大多数是最无耻的个人。慈悲的真义是感觉人类应感觉的感觉,和有胆量来表现内动的同情。中国人只会在杀人场上听小热昏①,决不会在法庭上贺喜判决无罪的刑犯;只想把洁白的人齐拉入混浊的水里,不会原谅拿人格的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牺牲精神。只是“幸灾乐祸”、“投井下石”,不会冒一点子险去分肩他人为正义而奋斗的负担。
从前在历史上,我们似乎听见过有什么义呀侠呀,什么当仁不让,见义勇为的榜样呀,气节呀,廉洁呀,等等。如今呢,只听见神圣的职业者接受蜜甜的“冰炭散”,磕拜寿祝福的响头,到处只见拍卖人格“贱卖灵魂”的招贴。这是革命最彰明的成绩,这是华族民国最动人的广告!
“无理想的民族必亡”,是一句不刊的真言。我们目前的社会政治走的只是卑污苟且的路,最不能容许的是理想,因为理想好比一面大镜子,若然摆在面前,一定照出魑魅魍魉的丑迹。莎士比亚的丑鬼卡立朋①(Caliban)有时在海水里照出他自己的尊容,总是恼羞成怒的。
所以每次有理想主义的行为或人格出现,这卑污苟且的社会一定不能容忍;不是拳打脚踢,也总是冷嘲热讽,总要把那三闾大夫②硬推入汨罗江底,他们方才放心。
我们从前是儒教国,所以从前理想人格的标准是智仁勇。现在不知道变成了什么国了,但目前最普通人格的通性,明明是愚暗残忍懦怯,正得一个反面。但是真理正义是永生不灭的圣火;也许有时遭被蒙盖掩翳罢了。大多数的人一天二十四点钟的时间内,何尝没有一刹那清明之气的回复?但是谁有胆量来想他自己的想,感觉他内动的感觉,表现他正义的冲动呢?
蔡元培所以是个南边人说的“戆大”,愚不可及的一个书呆子,卑污苟且社会里的一个最不合时宜的理想者。所以他的话是没有人能懂的;他的行为是极少数人——如真有——敢表同情的;他的主张,他的理想,尤其是一盆飞旺的炭火,大家怕炙手,如何敢去抓呢?
“小人知进而不知退,”
“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
“不合作主义,”
“为保持人格起见……”
“生平仅知是非公道,从不以人为单位。”
这些话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
这样的一个理想者,非失败不可;因为理想者总是失败的。若然理想胜利,那就是卑污苟且的社会政治失败——那是一个过于奢侈的希望了。
有知识有胆量能感觉的男女同志,应该认明此番风潮是个道德问题;随便彭允彝京津各报如何淆惑,如何谣传,如何去牵涉政党,总不能掩没这风潮里面一点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这点子小小的火星不灭,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良心上的负担;我们应该积极同情这番拿人格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精神!
美文解读
徐志摩散文整体风格浓郁鲜明,繁富华丽,轻盈飘逸。本文却是少有的简约质朴。这篇杂感的创作,起因是一场偶发的风潮,即事兴感,直抒胸臆。与徐志摩其他极富音乐美和绘画美并兼有浓郁意境的散文相比,这类率性而成,既忠实于生活又自由自在的文体,由于少了节奏和韵律等形式上的束缚,更毋须考虑意境的构思和辞采的雕琢,因此,可以说使作者获得了心灵更自由的解放,更好地表达作者那种奔放不羁的野马式情感。而且,全文大部分篇幅以反笔落墨,这造成文章结尾在气势上的一大跌宕。那股如潮的激情和飞动的气势,增强了文章的情感力度。
《猛虎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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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集》是诗人生前最后一部诗集,1931年8月由上海新月书店出版,收诗34首,包括《再别康桥》《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山中》等,另有译诗7首。作者在序文中说那时的创作状态“简直到了枯窘的深处”,然而,“久蛰的性灵”无意中又“摇活了”。 此时,徐志摩的诗已经成为“性灵”的挣扎,“一刹那间灵感的触发”与“感情的跳跃”,谱成一首首单纯的、虚幻的歌,“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因此,《猛虎集》中的诗篇大多体现出一种飘忽空灵的美,迷惘与无奈的意味更加浓厚,成为诗人追求“纯美”的结晶。
在诗集子前面说话不是一件容易讨好的事。说得近于夸张了,自己面上说不过去,过分谨恭又似乎对不起读者。最干脆的办法是什么话也不提,好歹让诗篇它们自身去承当。但书店不肯同意;他们说如其作者不来几句序言书店做广告就无从着笔。作者对于生意是完全外行,但他至少也知道书卖得好不仅是书店有利益,他自己的版税也跟着像样,所以书店的意思,他是不能不尊敬的。事实上我已经费了三个晚上,想写一篇可以帮助广告的序。可是不相干,一行行写下来只是仍旧给涂掉,稿纸糟蹋了不少张,诗集的序终究还是写不成。
况且写诗人一提起写诗他就不由得伤心。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不但惨,而且寒伧。就说一件事,我是天生不长髭须的,但为了一些破烂的句子,就我也不知曾经捻断了多少根想象的长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