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街的店面竟相倒闭,娱乐业却空前的繁荣起来。桃源市热闹到一种程度:只要你铺开一张床,就会有客人来住。武陵村农民纷纷腾出房子办旅社,旅社一条街迅速形成。宾馆、酒店、旅社、招待所、发廊的按摩床,凡是能睡觉的地方一律人满为患。人们由发廊住满联想到发廊女一定没闲着,再由发廊女没闲着派生出一个黄色谜语:桃源的发廊(打一成语),谜底是——井井有条。
景区停车场没有一天不被外地轿车塞到倒不出车,风味小吃的老板累弯了腰仍然供不应求,下岗工人随便支个小锅就能炸灯盏糕赚钱。名牌摩托代理店最近多出五家,高级船车沿街一字排开,比一中车棚里的自行车还多。物资局的统计数字表明,全省第一季度摩托车进口总量,居然有一半在桃源销售,让人难以置信。七八万一部的“大绵羊”整个闽西不过八部,桃源占了六部,金太子、大黑鲨、铃木王更是数不胜数。
每当夜幕降临,桃花街霓虹闪烁、摩托鸣笛、人流如织,卡拉OK彻夜不绝、喝酒猜拳夜以继日,古罗马鼎盛时期的享乐也不过如此。
说桃源遍地是黄金真的不过分,你看那些外地人,不论是夹公文包的、拎手提包的、扎缠腰包的,包里一定是大捆的钱。他们来桃源也许是标会、也许是买桃花彩选、也许是送货,就是不可能来旅游观光、更没有什么盛大会议等他们出席。跟随他们涌入桃源的还有年长色衰的妓女、惨淡经营的马戏团、跳裸体舞的草台班子,干哪一行、干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在桃源出现,“撑死露脸的,饿死没来的”。
市委常委会上,三把火将桃源的繁荣归结为旅游兴市战略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下岗工人再就业了、上访农民没空出门了、GDP上去了、税收增长了、社会稳定了、人气上升了,还有什么更让父母官激动的吗,再也没有了。美中不足的是,行政事业单位、学校医院“停薪留职”的呼声甚嚣尘上,姚一瑶汇报说,师专已经没人敢佩戴校徽了,校徽成了贫贱的标牌、取笑的标靶。当然,瑕不掩瑜,成绩是主要的。为了进一步推进旅游兴市战略、拓展旅游资源、树立城市良好形象,常委会形成三项决议:
一、为了突出桃源旅游的桃文化特色,由文化旅游局负责,筹建桃花街的一座桃花仙子、三十七个石桃的花岗岩雕塑,铺设拼有桃花图案的大理石路面砖。要确保规模之大、数量之多能称上世界之最,向“吉尼斯世界纪录”挑战。
二、经过批地立项、挂牌招标等手续,酝酿已久的桃花坞别墅区已破土动工。别墅区应当在山岗上、溪水边,台榭之周、庭院之内,一律种上桃树,春天要有遍地桃花、凝霞敷锦的效果,展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美景。
三、按照上面争取一点、市里拨款一点、单位自筹一点的原则,兴建文化旅游大楼,文化馆搬到新楼内,空出观桃阁专做旅游设施。
三把火最后总结说,“桃源桃源世外桃源,谁不知道陶渊明写过《桃花源记》?我们为什么要在桃花街建桃花仙子的雕塑?为什么要搞三十七个石桃雕塑?为什么要铺9999块拼有桃花图案的大理石地面砖?我们建好桃花街的目的就是吸引人们的好奇心、注意力,制造品牌效应,为这座城市赋予一种文化底蕴,带动旅游相关产业的发展。美国的华尔街、金融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是一种文化。把城市的品牌炒大了,一些附属的服务业就带动起来了,把好奇的人吸引到桃源来。看的是世外桃源、说的是桃文化、睡的是桃花坞、吃的是水蜜桃、玩的是桃花彩选,通过这种炒作和拉动,谁来我们桃源回去也忘不了。桃花街要起到城市代表的作用,各级领导视察也好,作为一种经验也好,人们一提到桃字,就会想到我们桃源。所以,同志们一定要统一思想、提高认识,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
陶传清父女同时出版专著,在桃源文化史上算是个奇迹。《水蜜桃丰产栽培》封面就是一片灿烂的桃花,陶传清的大名醉卧花丛,铜版纸质、坚硬衬页包装出书本的大气,宽大勒口上印有醒目的作者头像;《湮没的理想国》则是一派朴素风格,封面黑白套印显示历史的深邃感,附录排出《大师原创文库》作品目录,余冬雪、贾一平等炙手可热的大师级人物与花季赫然并列。
文化旅游局在市委会议厅召开隆重的作品研讨会,三把火在讲话中指出,“一本是实用技术、一本是文学艺术,一本以科学知识教育人、一本以优秀作品鼓舞人,一本是毕生经验的结晶、一本是青春激情的思考,两本书意义各异、作用不同。但是,有一点是一致的,父女两代人都有一颗热爱家乡的心,都是宣传桃文化,都是为旅游兴市战略作贡献。”
通常第一把手开会都是最后一个来、第一个走,三把火几句话说完就走。“我们邀请了厦门大学建筑设计院的专家,来设计桃花坞别墅区,我要带他们去看地,对不起大家,告辞了。”
堂堂市委书记屈就解释,谁能不理解?全体自觉起立,目送三把火离开会场。让哑巴感到奇异的是,送三把火下楼的不是沈局长,而是花季。沈局长招呼大家坐下,讲了一通两本书出版的重大意义。哑巴转换念头,也许沈局长要讲话没空,这么一想,心里坦然多了。沈局长废话连篇,接着是文联主席和几个诗人发言,哑巴是以诗人的身份出席研讨会的,自然跟这些诗人坐成一排。
沈局长点名哑巴,哑巴却无话可说,因为他的心思再次被花季打乱。花季出去得太久了,回来的时候,脸比红透的水蜜桃还要羞涩,眼神出现一种新娘才有的幸福迷离。嫉妒像海浪一样翻滚,经验警告哑巴,有另一个男人在耕种花季的心田。
花季本来是准备发言的,但她的心思被三把火占满了,怕说漏了嘴,干脆不吱声。
从十楼的会议厅到三把火九楼的办公室,绕过电梯步行也就二十米,说三句话就走到了。这是三进套间,外间为会客室,摆一圈沙发;中间是秘书的办公室;里间才是三把火像床一样宽阔的办公桌、旋转老板椅、真皮沙发、通天书柜,以及桌上的液晶电脑、内外线电话。目的地到了,花季的话却没有说完,三把火示意她坐下,亲手泡了一杯热茶。秘书以“书记开会”为由,把来人都打发走了,现在除了秘书,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就算有人进来,也要在会客室恭候,等秘书进去通报。花季手捧热茶,苗条的身子埋进沙发就像钢笔插进笔筒一样空荡,花季说出的话就不同了,扎实可靠。花季说:
“在高额利率的刺激下,桃源已经出现了十万元会、百万元会,一般的周期也就二十天到三十天,这样,一次桃花会套取的金额就在两三百万到两三千万。大量的资金从乡村流向城里,从千元会流向万元会、从万元会流向十万元会,形成今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篓螃蟹式的资金胶着状态。永安、连城等周边县市到底有多少资金涌进桃源,谁也无法统计。”
花季吹去浮上来的茶叶末,轻轻抿一口,“更要命的是,参与桃花会的人数越来越多。每阄会从一二十人发展到上百人,最保守的估计,城区就有三万户以上家庭参与桃花会,有的家庭甚至从别人手中高息借款投入桃花会。”
花季再抿一口茶,对着杯口说,“利率是资金的使用价格,那么,究竟是谁出得起如此之高的资金价格呢?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桃花彩选。”
花季抬起头,发现三把火不知何时拿起笔,在批文件了。“噢,花季。”三把火嘴里说话手上没停,“书出来了,下一步有什么想法?”
花季希望拉回话题,又说,“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再不采取措施就回天无术了。如何治理桃花会,是桃源面临的严峻考验。”
三把火拧上笔套说,“抓紧加入省作协,调动的事才好办。”三把火站起来收拾桌面,花季也站起来,她知道自己该走了。不料,三把火还有话说:
“晚上就到这儿来。家里住了个亲戚,天天标会,老不走。”
桃源严峻的局面,那些卷入桃花会狂潮的老百姓并不知情,难道作为地方首脑的市委书记也不知情吗?女人的直觉总是更敏锐的,花季凭直觉,跟她有肉体关系的两个男人劫难不远了,哑巴将万劫不复,三把火在劫难逃。
花季就这么满怀心事回到会议厅,临进门突然想到“晚上就到这儿来”,事情将发生在哪里呢,在真皮沙发上,还是在床一样宽的办公桌上?脑海尽是摇晃的三把火,岂有不脸红的道理?
由于时间关系,陶传清代表作者简单介绍了自己书中的精髓:“育苗有六字要诀,复壮、提纯、选优。复壮就是恢复树苗脱土后的元气,适当施肥,使树苗充满生机,利于辨别优劣苗;提纯就是拔掉桃树苗中的其它品种,保证树种的单一性;选优就是优中选优,保证树苗的存活率。种植的口诀是,选好种、育壮苗、矮化整形、科学修剪、合理施肥、综合防治病虫害。”。
研讨会以陶传清一句自豪的话结束,虽然这句话不显山不露水。“拙作就不可能到处送了,没拿到的朋友,只好拜托他去新华书店买。出版社总共才给我两百册样书,市图书馆、师专图书馆还要存一些,没办法。”
晚上在“世外桃源”开了五间包厢,沈局长有言在先,全部由哑巴买单。除了与会人员,陶传清还请了村里的几个长老来吃饭,其中一个蓄山羊胡的老头竟然是陶传清的叔公。哑巴就跟这帮人同桌,陶传清提过,“他们有话要说。”
春江水暖鸭先知,最先感受到桃源疯狂暴发的是武陵村人,如果说桃花会是狂飙,桃花彩选就是风口;如果说桃花会是海啸,桃花彩选就是浪尖;如果说桃花会是洪水,桃花彩选就是漩涡。而这个处在风口浪尖的漩涡,正是他们的陶氏祖祠,天哪,每天有多少钱在里面打滚,又有多少破产与暴富的悲欢,作为地主,武陵人怎能满足每辆车收二十块停车费?
武陵人的不满情绪终于在这个特殊的场合爆发了。酒过三巡言归正传,山羊胡是这样表达的:
“最近村里不太顺,损了两个壮丁,新出生的三个婴儿全是女的。请风水先生看了,说是祖祠里桃花彩选,祖先受到惊扰。”
山羊胡说完就等哑巴的态度,全桌人都撂下筷子,静静地睃哑巴,包厢里只有哑巴咀嚼的声音。哑巴将鸡块连骨头慢慢咬碎,就一口酒吞下去。此间,山羊胡突如其来的刁难被哑巴咀嚼透了,这个时代的特征就是凡事都可以用钱摆平,或者说凡事都会落到钱上,钱就是衡量一切的尺度。
用钱来衡量一切,不是有多合理,或者多科学,而是最简单。因此,哑巴不说钱,也是说了两件事,因为这两件事就是钱。
“一个女婿半个儿子,在座的都是我的长辈,我有两个想法借这个机会请教大家,你们看行不行?现在,正是水蜜桃大熟的季节,年行不好,价格上不去。我想,每个参与桃花彩选的客人多收十块钱品尝费,发一个塑料袋,请他们上山吃桃子,吃多少算多少,还可以带走一塑料袋。这样,就等于每个客人向我们买了十块钱水蜜桃。还有呢,寿星佬屡屡托梦显灵,很多人想拜又找不到地方,我想在祖祠侧厅塑一座寿星佬,以解燃眉之急。塑像旁边设一个功德厢,让他们扔钱,厢里的钱全部归你们。”
山羊胡强忍住激动,用眼光征求大家意见。大家都笑了,这是心照不宣的笑,意味着双方达成共识。
夏季南风从梅花山的原始林梢,掠过正在扬花灌浆的水稻,吹向世外桃源景区。陶氏祖祠里,既没有春寒,炎热又没有到来,正是筹码下注的好时候。
迟熟的玉露水蜜桃熟透了,阳光气息伴随酽酽的水果味泛滥开来,居高临下逼向陶氏祖祠;水稻不甘示弱,摇摆腰肢鼓荡花粉,趁着风势弥漫膩腻的甜味。这样,小小的陶氏祖祠就被乡村大自然的酣畅所夹击,陶醉在迷乱的温柔中了。
陶氏祖祠拥挤到一种程度,不论在哪个角落都只能看到别人的后脑勺,站到凳子上登高远眺,照样辨不清脸孔,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在蠕动。侧厅新塑的寿星佬左手拄拐右手托桃,额头高耸寿眉垂肩,笑眯眯地注视求财心切的芸芸众生。崇拜的信徒鞠个躬就可以了,因为实在腾不出地方来给他下跪。功德箱油漆未干,祈求寿星佬托梦显灵的赌客就迫不及待地往里扔钱,透过玻璃,成堆的百元大钞赫然醒目。祖祠背后,一座外观设计得像宝塔的公厕刚刚峻工,由于蹲位太少,排起长龙的紧急男女纷纷抱怨哑巴小气。
“哪里像厕所,还不如人家公用电话亭大。”
祖祠门口则是另一番景象,炸油条的、做捆板的、蒸包子的、煮烂粉的、焖牛肉的、炖排骨的、溜鱼汤的、焙地瓜的、炒瓜子的、砍甘蔗的,各种客家小吃应有尽有,遮阳凉伞一字摆开,凉伞下的圆桌矮几、竹椅板凳千姿百态,啤酒不过瘾的还可以来两碗酒娘,翘首等待开彩的喜讯。